1、王太虚
王屋山下,县令王大人卸了官袍,一身布衣站在深秋的风里。衙门口那株老槐簌簌落着叶子,也像在替他卸去最后一点尘世的牵绊。他痴迷《黄庭经》半生,蝇头小楷注满了书页空白,可那些玄奥真意,总如烟似雾,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纱。唯有日诵五六千遍,直至唇舌麻木,仿佛声音本身能凿开那堵墙。为这执念,他自请调任这王屋小县——只为靠近传说中藏于山腹的小有洞天,那座神仙府邸。而今,终于抛却了乌纱印绶。
数月绝粒咽气,松针朝露为食,山岚清气为饮。形销骨立之际,却觉一股奇异的清流自丹田升起,四肢百骸渐次轻灵,仿佛要挣脱这沉重的肉身。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山脚下尘烟依稀的县城,毅然转身,踏入了王屋山深处那道幽暗如巨兽之口的天然石隙。
洞初尚可直立,越深入越逼仄。石壁湿滑冰冷,渗着千年寒气。他只能匍匐,额头抵着黏腻的苔藓,手脚并用在泥泞与尖锐的碎石上爬行。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唯有指尖摸索石壁的触感,告诉他前路未绝。呼吸在狭道里撞出空洞回响,仿佛整座山压了下来。不知爬了多久,某一刻,前方骤然开阔!
他挣扎着站起,眼前景象惊得他几乎窒息。一个巨大无比的穹窿豁然洞开,高不见顶。一壁峭崖如天神巨斧劈开,直插虚空。崖底,竟嵌着一方宽阔石室,足容数百人。石床、石几,光滑齐整,静静陈列,仿佛主人刚刚拂袖离去,余温犹存。
石室中央,一方玉案莹莹生辉。案上,一卷古经静静横陈,非帛非纸,其色如暗夜凝结的深青,隐隐流转着难以言喻的柔光。王大人心跳如鼓,口干舌燥。他踉跄上前,却不敢靠近玉案三尺之内。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石地上,额头触地,虔诚叩首:
“下土贱臣,形浊气秽,只慕长生微光。今日万劫幸入仙府,得睹天书……不敢亵渎圣物,但求真仙垂怜,许此凡胎浊目,略窥玄经片语,此生无憾矣!” 声音在空旷石室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
话音方落,石室深处,一点微光亮起。光晕中,一位道人身影悄然凝实,白发垂肩,青袍素净,面容却如古潭映月,沉静得不见一丝涟漪。正是东极真人王太虚。他目光落在王大人身上,无悲无喜,只如深秋寒潭,映出叩拜者渺小的身影。
“尘心未死,何以窥天?” 真人的声音不高,却似从岩壁深处透出,带着山岳的沉浑。
王大人浑身一凛,伏得更低:“弟子……弟子只求……”
“求?” 真人唇角似有一丝极淡的、看透万古的微讽,“你求长生,是惧此身腐朽?求大道,是慕仙家逍遥?亦或……只是放不下那书斋里注解未成的执念?” 字字如针,刺破他层层包裹、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妄念。
王大人猛地抬头,冷汗涔涔而下。真人洞彻的目光下,他注解《黄庭经》时的沾沾自喜,幻想得道后超然物外的飘飘然,甚至此刻跪在这里那份隐秘的、欲将仙缘据为己有的贪婪……所有粉饰轰然剥落,露出赤裸裸的“我执”本相。原来自己追逐半生的,不过是个精心构筑的幻影,只为喂养那个永不满足的“我”子。他面如死灰,嘴唇哆嗦,却发不出一声辩驳。
真人不再言语,只抬手,宽大的袍袖朝着玉案上那卷玄经轻轻一拂。如同拨开一层无形的纱帐,深青色的卷轴骤然光华大放!无数金色符文自经卷中喷薄而出,旋转飞舞,充斥整个巨大洞府。它们并非静止的文字,而是流动的星河、呼吸的山脉、生灭的草木、奔腾的江海……天地间至深的韵律与法则,以最本真的形态,浩荡奔涌于这方石室乾坤!
王大人如遭雷击,目眩神迷。这磅礴无边的“道”之洪流,瞬间淹没了他脑中所有对《黄庭经》的注解、所有推敲过的义理、所有苦苦持诵的经文。他那些耗尽心血的字句,在这活生生的宇宙大化面前,渺小如尘埃,僵硬如枯骨。他第一次真正“看”见了道——不是书上的墨迹,而是天地本身宏大无言的运行。巨大的震撼与前所未有的卑微感,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光华渐敛,符文隐去。石室重归幽暗,玉案依旧,古井如初。真人王太虚的身影也渐渐淡去,只余一句箴言,如磬音般在洞府间袅袅萦绕,字字敲在王大人心坎:
“道在呼吸,在草木枯荣,在日升月恒。何曾锁于竹帛?何须注解分明?心若蒙尘,纵得万卷,亦是迷途。”
余音散尽,洞府一片死寂。王大人瘫坐在地,久久无法回神。那卷深青色的古经依旧静静躺在玉案上,散发着幽微的光。他凝视着它,眼中再无半分炽热的攫取之意,唯有无边的空茫与了悟后的平静。他缓缓起身,最后对着玉案深深一揖,再无留恋,转身走向来时的黑暗甬道。回程的匍匐似乎不再那么痛苦难熬。回头。
山道上,一滴露水自叶尖坠落,无声地砸在布满青苔的石上,碎成更小的水珠,每一颗都映着完整的天空。他停下脚步,看着那转瞬即逝的晶莹,忽然明白了真人的话。大道至简,何须远求?脚下每一步,叶上每一滴露,风中每一声鸟鸣,皆是真经流转,生机盎然。他仰头,对着莽莽苍苍的王屋群峰,无声地笑了。山风灌满他洗尽铅华的布衣,吹向山下喧嚣人间,也吹过亘古无言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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