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这巨大的诱惑几乎要冲昏李密头脑的瞬间,林天生那平淡却如同冰水浇头的声音,再次响起:
“魏公欲争天下,” 林天生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如同穿透了李密灵魂深处的贪婪,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嘲讽,“当知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强敌环伺,虎狼在侧。值此存亡之秋,不思养精蓄锐,以待天时,却急不可耐,如饿犬扑食,噬咬近在咫尺、尚存三分香火情之‘友军’粮道…此等行径,李某实难理解。”
林天生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叹息,却字字如刀,剖开李密战略上最致命的短视与愚蠢:
“——究竟是眼界太窄,只看得见眼前这一车粟米?”
“还是心智已乱,连这乱世之中,谁为豺狼,谁可暂为唇齿…都分不清了?”
“如此行事,纵然争得一时之粮,不过是…自断生路,徒惹笑柄,加速败亡罢了!”
“轰隆!”
林天生的质问,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李密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不是羞辱,却比羞辱更甚!这是对他李密引以为傲的权谋智慧、枭雄格局最彻底、最无情的否定!
争天下?养精蓄锐?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唇齿相依?
这些曾经在他胸中激荡、让他挥斥方遒的战略词汇,此刻在林天生的口中吐出,却如同一面面照妖镜,将他黑石峪惨败后那狭隘、短视、困兽犹斗的疯狂举动,映照得如此丑陋不堪!噬咬“友军”粮道?这岂止是愚蠢,简直是自寻死路!自断生路!徒惹笑柄!加速败亡!
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李密的灵魂上!他脸色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紫,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随时会呕出血来!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看穿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无情解剖的小丑!什么枭雄,什么魏公?在林天生那洞若观火的目光下,他不过是个心智昏聩、进退失据的可怜虫!
“噗通!” 一直强撑着的李密,终于承受不住这精神上的毁灭性打击,身体一软,直接从椅子上滑落,狼狈地瘫跪在地!他双手撑地,头颅深埋,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什么野心,什么尊严,什么枭雄气概,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化为齑粉!
王伯当悲呼一声“魏公!”,慌忙上前搀扶,却也忍不住老泪纵横。他知道,瓦岗寨最后一点精神脊梁,在这一刻,被林天生用言语彻底击碎了。
林天生冷漠地看着瘫跪在地、失魂落魄如同烂泥的李密,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他缓缓起身,玄色大氅在寒风中微微拂动。
“盐路之约,换你一年安分。”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最终裁决的冰冷意味,“签,还是不签?” 他不再看李密,目光投向杜衡。
杜衡会意,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条款清晰的绢帛契约,铺在案上,又将一支蘸饱了墨汁的狼毫笔,轻轻放在契约旁。
瘫跪在地的李密,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他挣扎着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案上那份契约,如同盯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盯着一张将自己灵魂彻底出卖的卖身契。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林天生身后那个如山岳般沉默的身影——单雄信。
单雄信的手,正稳稳地按在腰间那柄长槊的柄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槊柄上缠绕的一缕乌黑的发丝。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嘲讽,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彻底的漠然,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死物。
正是这种彻底的漠然,让李密感到了比任何嘲讽都更深的绝望和寒意。在单雄信眼中,他李密,连同他残存的瓦岗,已经连被恨的资格都没有了。
“嗬…嗬…” 李密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挣扎着,在王伯当的搀扶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从地上爬起。他伸出枯瘦、沾满泥土的手,如同抓住千斤重物般,抓向那支笔。手指抖得厉害,墨汁滴落在洁白的绢帛上,晕开一团丑陋的墨渍。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那份象征着屈辱与苟且的契约下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李密。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力透绢背,仿佛用尽了他最后一点精气神。
签罢,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再次瘫软下去,被王伯当死死架住,才没有再次倒地。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向林天生,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一…一年…盐…盐利…”
林天生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看李密一眼。他转身,负手望向偃师城外苍茫的洛水方向,声音飘散在深秋的寒风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俯瞰:
“盐路如血脉,可活人,亦可腐人。”
“望君…好自为之。”
说罢,林天生不再停留,转身向校场外走去。杜衡收起那份签好的契约,如同收起一份普通的账簿。单雄信按刀紧随,自始至终,未曾再看瘫软如泥的李密一眼。
寒衣三人,如同来时一般,策马缓缓离去。空旷的校场上,只留下瘫跪在地、失魂落魄的李密,悲泣的老将王伯当,以及那卷落在尘土中、墨迹未干的契约。深秋的残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镌刻在大地上的失败图腾。
杜衡策马与林天生并行,低声道:“主公,三成盐利,是否…”
林天生目光悠远,望着洛水河面泛起的粼粼波光,声音平静无波:“给他。也给这乱世…一个最后的体面。” 他忽地勒住马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晶莹雪白的上等精盐。
林天生手指捻起一撮盐粒,手腕轻抖。
洁白的盐粒,如同细雪,纷纷扬扬,飘洒进浑浊奔流的洛水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盐约已成。” 林天生看着盐粒消融的河面,仿佛自语,又仿佛宣告,“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和人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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