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这年,我十四岁。
我开始觉得,课本上那些逐渐复杂的公式与文章,或许比解读大人们沉默背影后的密码更容易。
它们一个写在纸上,线条清晰,有唯一解;一个刻在空气里,无形无状,答案飘忽。
我必须在二次函数的抛物线,与妈妈望向公路尽头那悠长的视线之间,找到我的坐标系。
必须在英文单词的拼读,与爷爷对那片新开荒地固执的沉默之间,完成我的翻译。
这个家的屋檐下,空气正变得稠密。
而我,坐在教室里,左边是新同桌“鹅蛋”身上传来的、住校生特有的清香,右前方贾云龙偶尔微笑瞥来的目光。
我的肩膀下,埋着多年前他家的狗留下的、已变浅的疤痕;我的脑海里,却要装下二次函数和英文单词。
我的童年伙伴高霞和福鹅,正在山脚下的村庄里,学着成为操持家务、掌管羊群的妇人。
我的叔叔们和父亲,正在各自命运的风口或弯道上,奋力保持着平衡。
我不得不开始学习,同时消化这一切。
像一棵被突然移植的树,根须要拼命抓牢脚下名为“当下”的土壤。
这大概就是成长:你终于看清,生活不是一条单一的跑道,而是一片辽阔的、正在进行无声划分的原野。
你,和你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正在被看不见的线条,画进不同的田垄。
数学课的下课铃,就在这时响了。
声音尖锐,划破了黑板上未擦尽的函数图像。
我低下头,看见摊开的作业本边沿,不知何时被手指无意识地捻出了一小卷毛边。
左边,鹅蛋合上书本,轻轻舒了口气,那淡淡的肥皂味似乎也随之漾开了一点。
右前方,贾云龙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背对着我,挡住了窗口一片晃眼的天光。
就在这光暗交替的一刹那,脑海里那些二次函数、英文单词、家人的面孔、伙伴的背影、时代的轰鸣……
所有这些“温度不一的风”,忽然都静了下来。
它们没有消失,只是沉淀了,像河水流过后的沙,静静地垫在我此刻的呼吸之下。
我知道,划分已经开始。
他而我,就站在这条刚刚显现、还带着湿气的田垄线上。
往前看,雾霭沉沉。
我能做的,只是在这铃声响过后的寂静里,伸出手,把那页卷了边的作业本,轻轻抚平。
正当我的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家人沉默的轮廓和远方模糊的田垄时。
旁边传来一阵压低却清晰的交谈声,像一根线,把我猛地拽回了这间充满粉笔灰味的教室。
是班长、鹅蛋,林水水,还有孙建国。
他们几都是住校生,正头碰着头小声抱怨。
班长叹了口气:“中午食堂不知道又吃啥,可千万别再是昨天那馒头了,硬得能砸核桃。”
鹅蛋皱着她那月牙似的细长眼睛,连连点头:“就是,我掰了半天,差点把牙硌了。
最后泡了点热水,才勉强咽下去。”
一直沉默听着的高个子孙建国,这时闷声插了一句:“我昨天打完,看了一眼,就没吃。”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对奢侈品的轻微炫耀和无奈,“……泡了包方便面。”
希望今天中午饭能好吃点……
他们的对话,像一圈温暖而自足的光晕,在我旁边自然流转。
可我耳朵里,只筛得下一个声音——班长的声音。
他带着点无奈的笑,抱怨着食堂的馒头。
不知是谁最后小声嘀咕出来的,却得到了其他两人一致沉默的认同。
他是对着鹅蛋说的。
他们头碰着头,分享着同一份微不足道却无比具体的烦恼。
我看见鹅蛋那月牙似的眼睛弯着,认真地点头附和;
我看见班长侧脸上那抹因为我从未见过的、松弛的淡淡笑意。
突然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
那股没来由的、尖锐的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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