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看着二叔,眼神复杂。
她想起这个儿子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家孩子攒钱买糖吃,他上学时就迷上集邮,把零花钱、甚至后来挣的工资,都换成了一张张花花绿绿的小纸片,宝贝似的夹在厚厚的本子里。
为这事,她没少叨叨:“挣点钱也不知道做了啥正用,全贴在这些不当吃不当喝的画片上了!”
可二叔就是痴迷。
大姑家的平平——他的亲外甥——不知怎么也染上了这“毛病”,舅甥俩凑到一块儿,能对着阳光看半天邮票的齿孔,讨论什么“错版”、“珍稀”。
那劲头,旁人看了直摇头。
后来听说,二叔真集齐了挺珍贵的一套,没舍得卖,倒先给了平平哥哥。
为这,大姑还念叨了他好久,说他太惯孩子。
眼前这鼓鼓囊囊的一包“古董”,在奶奶看来,和他当年那些邮票本子,有什么两样?
不过是更大的“画片”,更占地方的“破烂”罢了。
奶奶听着他眉飞色舞地说起“古董”、“收藏”、“价值连城”,又看着他虽然疲惫却燃烧着希望的脸,还有那双沾满尘土、磨出水泡的脚。
她用手摸了摸那冰凉沉重的状元铜牌,触感陌生而突兀。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里,有对儿子从小“不务正业”的旧账,有对他如今丢了“铁饭碗”的心疼,有对他这更大规模“冒险”的深切忧虑,或许,也有一丝对他这份几十年不改的、近乎天真的执着,感到的无奈与一丝丝遥远的理解。
这世道变得太快了,快得让她这个在土地上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已经看不懂儿子背回来的这一包“破烂”,究竟是无价的希望,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沉重的“集邮”。
睡了一宿,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二叔就起来了。
院子里传来他轻手轻脚搬动自行车的声音。
等我们吃早饭时,去上学,他已经不见踪影。
晚上,他又踩着自行车回来,自行车后座上捆着、车把上挂着,又是满满当当一大包用报纸、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脸上的兴奋劲儿和昨天一样,甚至更浓。
就这样,反反复复好几天。
他早出晚归,像个不知疲倦的勘探者,在我们周围的村庄、乡镇间穿梭,把那些被农人垫了鸡窝、扔在墙角、甚至准备当废铁卖的“小零碎”,一件件当宝贝似的寻回来。
东西虽小,但架不住数量多。
铜钱是一串一串的,用麻绳穿着,沉甸甸的;
小铜件(佛像、带扣、铃铛、印章)每一个都用纸单独包好;
还有瓷碗瓷碟的碎片(他说有研究价值),破损的玉片,古旧的书籍残页……每一样都不大,但林林总总加起来,都用最节省空间的方式塞进那个越来越鼓的大帆布包里,然后堆在爷爷奶奶屋里炕梢的角落里。
那包东西像一颗不断膨胀的、沉默的果实,散发着陈旧纸张、铜锈和泥土混合的、特有的“老东西”气味。
它不占太多地面,但那种存在感却很强——你知道那里有一包“不一样的”、“可能很值钱”的麻烦。
爷爷起初还皱着眉头看上两眼,后来干脆眼不见为净,吃过饭就背着手去他的土豆地,或者找老伙计下棋。
奶奶则每天对着那鼓胀胀的包叹气,嘟囔着“屋里一股子旧库房的味儿”,“这心啊,整天跟着这包东西悬着”。
只有我和弟弟,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新鲜感,趁二叔不在时,小心翼翼地去捏捏那硬硬的包,猜测里面又多了什么新宝贝。
终于有一天,吃过晚饭,二叔没有像往常一样整理他新收来的零碎,而是蹲在那鼓鼓囊囊的包前,沉默了许久。
灯的光晕将他沉思的侧影投在墙壁上,显得异常安静。
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对奶奶说:“妈,我明天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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