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灵是在绣坊的染缸旁听见大弟砚明中举的消息的。
染匠老李举着张红榜抄本,唾沫星子溅在靛蓝色的染液里:“沈家二公子中了!第三名!咱苏州府就他一个进了二甲!”
沈砚灵手里的搅棒顿了顿,靛蓝的液体在缸里漾开涟漪。她抬头看向巷口,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沈砚明,她那个从小就爱抢她笔墨、偷她绣线的弟弟,竟真的中了举。
“姑娘,不回去看看?”老李搓着手笑,“二公子中举,家里怕是要摆酒了。”
沈砚灵低头继续搅动染液,指尖沾着的蓝渍晕染开来:“他中他的,我这匹料子还没染匀。”话虽如此,搅棒的力道却泄了半分。
傍晚时分,沈府的管家匆匆赶来,手里捧着烫金的帖子,语气带着几分谄媚:“大小姐,老爷让您务必回府赴宴,二公子说……特意给您留了主位。”
沈砚灵将染好的绸缎捞出来,水珠顺着布料滴落,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告诉他,我忙。”
管家急了:“大小姐,二公子特意让人备了您爱吃的桂花糖藕,还说……当年抢您的那支狼毫笔,他找了三年,终于寻到支一模一样的赔您。”
这话让沈砚灵动作一顿。那年她十二岁,攒了半年月钱买的狼毫笔,被十岁的沈砚明偷去写大字,还故意摔断了笔锋,她哭了半宿,他却梗着脖子说“姐姐就该让着弟弟”。
“知道了。”她淡淡应着,解下染坊的围裙,露出里面月白色的长衫。
沈府张灯结彩,红绸子从门楣一直垂到巷尾。沈砚明穿着新做的锦袍,被宾客围在中间,看见沈砚灵进来,眼神亮了亮,拨开人群迎上来,手里果然握着支精致的狼毫笔。
“姐。”他声音有些发紧,把笔递过来,“赔你的。”
沈砚灵没接,反而从袖中取出个锦盒,里面是支竹杆毛笔,笔杆上刻着小小的“秋”字。“这个给你。”这是她十三岁时自己做的,竹杆是后院的毛竹,笔锋是攒了三个月鸡毛攒出来的,当年被沈砚明嘲笑“粗鄙”。
沈砚明愣住,接过竹笔,指尖摩挲着那歪歪扭扭的“秋”字,忽然红了眼眶:“姐,我当年……”
“过去的事,算了。”沈砚灵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
“别走!”沈砚明提高了声音,宾客们的目光都聚了过来,“爹说,你要是肯回府住,家里的绣坊就交你管,我中举的俸禄,分你一半!”
沈砚灵看着他,忽然笑了:“我在城外有自己的染坊,比家里的大。”她指了指他手里的竹笔,“这支笔你留着,哪天写奏折忘了初心,就看看它。”
正说着,门外传来争吵声。沈老爷拄着拐杖,气得胡子发抖:“逆女!你弟弟中举,你就穿这身粗布长衫回来?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沈砚明挡在沈砚灵身前:“爹!姐肯来就是给我面子,您别骂她!”
沈砚灵拍了拍沈砚明的胳膊,径直走到沈老爷面前:“我穿什么,与中举无关。倒是您,当年说女子不能碰笔墨,如今弟弟中举,就忘了这话?”
沈老爷被噎得说不出话,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
沈砚灵没再理会,转身往外走。沈砚明追了出来,手里还攥着那支竹笔:“姐,我送你。”
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两人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快到染坊时,沈砚明忽然说:“其实……我答题时,总想起你教我写‘廉’字的样子。”
沈砚灵脚步微顿。那年他偷了她的笔,她没哭,反而抓着他的手,在沙地上写“廉”字,说“做官先学廉,不然不如回家卖豆腐”。
“好好做你的官。”她头也没回,“别让那支竹笔蒙尘。”
沈砚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染坊的灯光里,握紧了手里的竹笔,指腹一遍遍划过那个“秋”字。
巷口的灯笼晃了晃,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终于找到了方向的少年。
而染坊里,沈砚灵将那支狼毫笔随手放在染缸旁,继续搅动着新熬的染液。靛蓝色在水中舒展,像一片倒悬的星空——她知道,有些隔阂会随着时光淡去,有些坚持却永远不能妥协,就像这染液,总要经过反复浸泡,才能留住最正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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