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州府衙后堂,门窗紧闭,隔绝了六月下旬午后灼人的热浪与街市隐约的嘈杂。堂内光线略显昏暗,只有几扇高窗投下的光束中,尘埃无声浮动。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墨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防蠹草药气味。
粗重的原木长案上,原本铺着的荆襄及汉水沿线舆图已被小心卷起放置一旁。此刻摊开的,是一幅颜色略显陈旧的绢帛,边角处已有磨损,但上面用精细的笔墨勾勒出的山川、河流、城池、海岸线,却依然清晰可辨。绢帛右上方,是两个古拙的篆字——岭南。
黄巢、赵璋、王璠、孟黑虎,以及新近因功擢升、负责军械和特殊事务的鲁方,围在案边,目光都聚焦在这幅意外出现的舆图上,神色各异。
这幅岭南道(大致涵盖今广东、广西大部及越南北部)的详细舆图,得来颇具戏剧性。三日前,孟黑虎手下一个扮作药材商的“夜不收”,在襄阳城黑市交易一批紧俏的金疮药时,从一个急于脱手货物、返回闽地老家的海商遗孀手中,偶然购得。据那妇人哭诉,其夫生前常年往来于泉州、广州、交趾(今越南河内)之间,这幅舆图是其花费重金,结合官方驿道图、水手海图和多年行商见闻亲手绘制校正的“吃饭家伙”,标注了岭南主要州府、关隘、水路、物产乃至部分地方豪族势力范围,远比朝廷通用的简略版详尽得多。其夫病逝异乡,妇人盘缠将尽,只得变卖遗物,挽图南下。
“此图来得正是时候,却也……出人意料。”赵璋抚须沉吟,指尖轻轻划过图上那条纵贯南北、蜿蜒如蛇的“五岭”山脉标识,“我等方才定策南渡汉水,图谋荆襄腹地,此图却将视线引向了数千里外的岭南……莫非天意?”
王璠皱着眉头,盯着图上那些密集的、代表瘴疠之地的古怪符号和标注的小字(如“暑湿蒸郁,多瘴毒”、“俚僚杂处,性悍”),瓮声道:“岭南?是不是太远了点?咱们刚在随州站稳脚跟,汉水还没过去,就想着岭南?那地方听说热得要命,蚊子比拳头大,还有瘴气,北方人去了,十有八九要病倒。去打那里,岂不是舍近求远,自找苦吃?”
他的担忧很实际。在这个时代,岭南对于中原和北方人而言,几乎是化外之地、流放之所的代名词。气候炎热潮湿,疾疫横行,地形复杂(五岭阻隔),少数民族众多,朝廷控制力相对薄弱但地方豪强、土司势力盘根错节。以北方士卒为主的大齐军,贸然深入,确实面临巨大的非战斗减员风险。
孟黑虎却道:“王将军所言虽是,但此图所示,亦有大机。诸位请看——”他手指点向舆图右下角,那里勾勒出珠江三角洲和蜿蜒的海岸线,标注着“广州”、“端州”、“潮州”等字样,旁边还有小注:“海舶云集,犀象珠翠,货通蕃夷”、“市舶之利,岁入巨万”。
“岭南固然僻远,却有两大好处。”孟黑虎眼中闪着精光,“其一,富庶,尤其是这广州一带。诸位皆知,自前朝张九龄开凿大庾岭新道,岭南与中原联系加强,加之海贸兴盛,广州乃天下着名财赋之地,朝廷市舶司岁入惊人,商贾云集,奇珍汇聚。若得之,财用何愁?”
“其二,”他手指向岭南与荆襄、江淮之间的大片空白区域,“此地远离中原战乱核心,朝廷鞭长莫及,北方藩镇势力更难触及。刘巨容、王铎之流,目光多在荆襄、江淮争雄,对岭南关注有限。且岭南本身兵力分散,防御相对空虚。若我大军能克服水土之弊,出其不意,速取广州,则可得一稳固之后方,巨额之财源。进可溯西江、漓水北上,胁荆湖南路,甚至入黔中;退可凭五岭天险,割据一方,徐图发展。这比在荆襄与刘巨容硬碰硬,似更稳妥?”
鲁方也凑近细看了舆图上的某些标注,尤其是关于矿藏(如韶州铜、连州铁)和特殊物产(如雷州硝石、沿海鲸油)的记载,眼睛发亮:“孟统领说得有理。且岭南多有中原罕见之物材,于匠作大有裨益。若得硝石、硫磺稳定来路,‘震天雷’或可量产。只是……这路途遥远,山川阻隔,大军行进、补给实为难题。舆图虽好,实地难行。”
黄巢一直沉默地听着,目光在那幅岭南舆图上缓缓移动,从五岭的险峻,到珠江的丰沛,再到南部漫长的海岸线和星罗棋布的岛屿。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沿。
赵璋见黄巢不语,便道:“孟统领所言战略之利,确有其事。岭南富庶且偏安,若为根基,可避中原锋芒。然王将军、鲁匠头所虑,亦是实情。千里奔袭,水土不服,乃兵家大忌。更兼岭南情势复杂,俚僚酋首、地方豪强、朝廷流官、海商蕃贾,势力交错,非单纯军事征服可定。需有详密筹划,更需……天时地利人和。”
黄巢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你们都说得对。岭南,是一块肥肉,但也是一片荆棘地。直取岭南,风险极大,且与当前荆襄局势似有脱节。”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然而,孟黑虎有一点提醒了我——目光须放长远,不可困于一隅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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