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太已款步走了进来,一股浓郁刺鼻的巴黎香水味瞬间盖过了药堂里原本沉淀的草木气息。她微微蹙起精心描画的眉头,用手里的真丝绣花手帕轻轻掩了掩口鼻,仿佛受不了这里的“闷”气。她挑剔的目光扫过那些古旧的药柜、磨得发亮的藤椅,最后落在傅鉴飞那张沟壑纵横、满是倦容的脸上。
“你就是傅鉴飞?”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拿捏的慵懒腔调,尾音拖得长长的,“听说你在这武所城开了几十年的药铺?”语气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质疑。
林蕴芝早已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迎了上去,脸上堆起恭敬而局促的笑容:“太太您里面请,快请坐。”她迅速将那藤椅用手巾又用力擦拭了一遍,才请三姨太落座。
傅鉴飞这才缓缓抬起头,那双浓黑得不见底的眼睛看向这位珠光宝气的“长官太太”。他脸上的倦怠没有丝毫改变,只是面对这截然不同的威势时,那倦怠似乎凝固成了一种更深的漠然。他微微颔首:“老朽便是。太太哪里不适?”
三姨太姿态优雅地在藤椅上坐下,伸出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腕子上几圈赤金镯子叮当作响,随意地搭在傅鉴飞推过来的脉枕上。那腕子白皙细腻,保养得宜,与张氏的手截然不同,却同样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
“也说不上哪儿特别不好,”她懒洋洋地开口,眼波流转间带着点漫不经心,“就是夜里睡不踏实,心里头闹得慌,像是揣着只兔子。人也懒懒的,没什么胃口。这鬼地方,又冷又潮,吃的东西也糙,闷得人浑身骨头缝里都发酸。”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又在药堂里溜了一圈,落在刚刚放下药包、垂手侍立在柜台边的董敬禄身上。董敬禄被她看得浑身一紧,慌忙把头埋得更低。
傅鉴飞三根枯瘦的手指搭上那细腻温热的脉搏。指下的皮肤光滑得如同上好的绸缎,与他指腹的粗粝形成鲜明对比。他凝神细辨片刻,浓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聚拢了一下。
“太太脉象弦细而略数,”傅鉴飞的声音依旧平稳低沉,“心脾略虚,营卫有些失和。想必是初来这南国山乡,水土一时未能适应,加之寒湿之气侵扰所致。倒无大碍,只消调和气血,略佐祛湿安神即可。不宜大补,亦不宜峻泻。”
他提笔,另取一张毛边纸,悬腕书写。这一次,笔下的方子却显得格外谨慎:
党参(三钱)、炒白术(二钱)、茯神(三钱)、当归身(二钱)、炒酸枣仁(三钱)、炙远志(一钱半)、陈皮(一钱半)、法半夏(二钱)、藿香梗(二钱)、炒谷芽(三钱)、生姜(三片)、大枣(三枚)
药性平和,重在调养。
“这张方子,先吃三剂,饭后温服。”傅鉴飞放下笔,将方子轻轻推到三姨太面前。
三姨太瞥了一眼那字迹工整的药方,似乎对上面那些药名毫无兴趣。她慵懒地收回手,从狐裘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鳄鱼皮小坤包,打开,两根涂着蔻丹的纤指夹出一枚银光闪闪的半圆之物,“啪”的一声按在了药方旁边。
是半块“袁大头”。崭新的银元被拦腰斩断,断口处闪烁着生硬的金属光泽。在1935年这银元逐渐被法币取代的混乱年头,这半块银元依旧是沉甸甸的硬通货。
“拿着吧,傅先生,”三姨太站起身,拢了拢雪白的狐裘领子,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随意,“我们老爷说了,这武所城刚经过‘整肃’,百废待兴,你们这些老字号,总归是要给几分体面的。”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药堂,仿佛是巡视自己的领地,“我们刘长官在城里城外都有人,北边还在打仗,剿匪嘛,总要干净彻底。你们这里,倒还算清净,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了?安心做你的营生吧。”这话语柔软,却如细针,裹着隐隐的告诫。
她说完,也不等回应,扶着贴身丫头的手,仪态万方地转身,在两个兵痞的护卫下,如同来时一般,带着一阵香风和毫无顾忌的喧嚣,离开了济仁堂。
那块被遗弃的半圆银元,孤零零地躺在乌木诊案上,边缘锋利冰冷,映着药堂里昏黄的光线,闪烁着一种刺目的、嘲讽般的光芒。它像一枚生硬的楔子,钉入了这方狭小的、死水微澜的空间。
董敬禄不敢多看,赶紧拿起那张药方,快步走向药柜开始配药。林蕴芝看着那半块银元,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默默叹了口气,依旧走过去,准备拿起它收进柜台。
“等等。”傅鉴飞的声音沙哑地响起,阻止了她的动作。他伸出枯瘦而关节粗大的手,用食指和拇指极其小心地拈起那半块银元。冰冷的金属触感刺激着他的皮肤,那锋利的断口仿佛带着寒意。他没有看林蕴芝,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凝视着手中这冰冷的金属残片,如同凝视着一个不祥的预兆。那上面的寒光映在他浓黑的瞳孔里,却未能照亮任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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