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冰冷的银元静静躺在乌木诊案上,像一块刺眼的污渍。傅鉴飞的目光落在上面,没有动。角落里碾药的声音不知何时彻底停了。钟嘉桐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
董敬禄此时已按方抓好了几味药,正用戥子小心翼翼地称着柴胡的分量,动作格外谨慎。林蕴芝默默走到诊案边,拿起那块银元 ,入手冰凉。她没说什么,只是攥紧了它,转身走向柜台后面,拉开一个小抽屉,将银元丢了进去,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她走到角落,在钟嘉桐身边蹲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紧绷:“嘉桐,虎骨我来吧。你…去后院把那批新晒的桔梗片理一理?”
钟嘉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像是从一场冰冷的梦魇中被唤醒。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昏昧的光线下,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抿成一条失去弧度的直线,仿佛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对抗着某种巨大的引力,不让它崩塌下来。唯有那双眼睛,黑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屈辱、愤怒、隐忍,还有一丝濒临绝境的空洞和茫然。她的目光匆匆掠过林蕴芝关切却同样疲惫的脸,又飞快地垂下,避开了任何人可能的对视,包括诊案后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
她没有回答林蕴芝的话,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然后,她松开了那只一直死死扣着碾轮轴心的手。那只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掌心留下几道深红的凹痕。她扶着沉重的碾槽边缘,有些吃力地站起身。靛蓝的土布衣衫随着她的动作簌簌轻响,勾勒出单薄得近乎伶仃的轮廓。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走向后院,而是脚步有些虚浮地、径直走向那排巨大的药柜。
她站定在药柜前,仰起头。高处的光线愈发昏暗,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抽屉像无数双沉默的眼睛俯视着她。她抬起手——那只刚刚被玉镯磕碰得有些微红的手腕,伸向最高一层那个贴有“当归”签子的抽屉。她踮起脚尖,指尖在抽屉冰凉光滑的乌木面上划过,最终落在卷起一角的签纸上。她极其小心地、用指甲将那卷边的纸角一点点捋平,试图将它重新按牢在抽屉面上。她的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这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而具体的事情。然而那签纸的卷边异常顽固,刚被抚平,指尖一松,又执拗地翘了起来。她反复尝试着,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最终,她放弃了。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她只是久久地、仰头凝视着那个写着“当归”的抽屉,身影在巨大药柜的阴影里显得如此渺小而孤寂。
董敬禄屏住呼吸,终于称好了所有药,仔细地用草纸包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麻利地系上纸捻绳。做完这一切,他才敢悄悄吐出一口气,额头上早已沁出一层细汗。他捧着药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药柜前那个仰头凝望的背影。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被巨大的孤寂和一种说不清的期盼所笼罩。她看着“当归”的眼神,像在凝视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渺茫梦境。
傅鉴飞依旧坐在诊案后的圈椅里,像一尊石雕。他枯瘦的手指重新握住了那只冰凉的紫砂小壶,却没有送到唇边。他的目光低垂着,落在诊案光滑乌沉的木质纹理上,仿佛那上面刻着某种无法解读的谶言。刚才张氏那些尖刻的言语,角落里那无声的僵持与颤抖,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暂激起涟漪后,便沉入了这片深不见底的沉默之下。只有他那双浓黑瞳孔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疲惫,如同阴天的暮色,无声无息地将一切笼罩。
这死水般的沉寂并未持续太久。
门外石板路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间杂着粗声粗气的吆喝和皮靴踏地的脆响,打破了药堂里凝滞的空气。
“让开!让开!别挡道!”
“眼瞎了?没看见长官太太?”
两个穿着灰蓝色军服、扎着武装带、斜挎着老套筒步枪的兵痞,蛮横地拨开药铺门口几个探头探脑的路人,像两尊凶神般杵在了济仁堂的门槛内外。他们身后,一辆簇新的黑漆人力车稳稳停下。车夫是个精壮汉子,穿着短褂,放下车把,小跑着绕到车厢旁,恭敬地撩起厚厚的棉布车帘。
一只穿着锃亮黑色漆皮高跟鞋的脚探了出来,稳稳地踩在车辕旁备好的小脚凳上。紧接着,一个裹在银狐裘里的身影袅袅娜娜地下了车。那狐裘雪白蓬松,映衬着一张精心描画过的瓜子脸,柳眉杏眼,嘴唇涂得饱满红艳,乌黑的发髻高挽,斜插着一支颤巍巍的金步摇,流苏随着她款摆的腰肢轻轻晃动。她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通身的气派却带着一种精心堆砌的娇贵与慵懒,与这山城小铺的陈旧气息格格不入。她便是驻防此地那位刘姓小军阀新纳的第三房姨太太,人称“三姨太”。
两个兵痞抢先一步跨进药堂,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药柜前的钟嘉桐身上时,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带着粗野的审视和一丝下流的兴味,最终才落在诊案后枯坐的傅鉴飞身上,粗声大气地喊道:“喂,老头!看病的!长官太太身子不爽利,快给瞧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湘水湾洪流之开荒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湘水湾洪流之开荒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