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什么坐?我看你们这济仁堂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当家的老糊涂了,下头的人也都是些没眼力见的木头疙瘩!这破地方,一股子霉味儿!还有那角落里蹲着的,当自己是庙里的菩萨不成?见着主子来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丢人现眼的东西,这辈子也就配干这些下贱活计!真不知道什么脏的臭的也敢往药铺里塞,也不怕污了这块招牌!”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诊案上,那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带着十足的轻蔑,直直指向角落里那个凝固的身影。
空气仿佛被冻结成了冰。董敬禄端着簸箕的手微微发抖,里面的远志根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窸窣的声响。林蕴芝别过脸去,肩膀不易察觉地绷紧了。
碾槽边,钟嘉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风中不堪重负的细草。她扶着碾轮的手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了粗糙的木质轴身里。那碾槽里残留的虎骨粉末,被她无意中带起的衣袖拂到,扬起一阵细小的、带着腥气的白色尘埃。她依旧死死地垂着头,仿佛要将自己的整个存在感都缩进那片昏暗的阴影里,缩进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土布衣衫里。只有那只戴着玉镯的手腕,在微微地颤抖着,玉镯一下一下,磕碰着碾槽冰冷的铁沿,发出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令人心颤的“哒……哒……”声。
傅鉴飞的目光,终于从张氏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移开,极其缓慢地,落在了角落阴影里那个几乎蜷缩起来的背影上。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低垂的脖颈拉出的一道脆弱弧线,看着她那只死死抠住碾轮的手。然后,他的视线再转回张氏那张被脂粉和怒气堆砌出的面孔。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浓黑里,终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翻涌了一下,像是深潭底下被激怒的暗流。但仅仅是一瞬,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那翻涌随即就被更深的、冰封般的疲惫压了下去。
他枯瘦的手指在诊案上轻轻敲了一下,声音依旧是那种磨砂般的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沉凝:“少奶奶,心火太旺,肝气郁结,于养身无益。手伸过来。”
他没有再看角落。那一声轻敲,却像无形的切割线,将角落里那片被羞辱浸透的空间暂时隔绝开来。他重新拿起那只小小的脉枕,那方寸之地仿佛成了此刻唯一稳固的孤岛。
张氏被他平静中透着威压的声音慑了一下,那根指着钟嘉桐的手指悻悻地收了回来。她撇撇嘴,终究还是带着满心的不情愿,重重地在藤椅上坐下,把一只裹在名贵衣料里的、保养得宜的手腕,带着施舍般的姿态,搁在了傅鉴飞递过来的脉枕上。傅鉴飞三根手指搭上她的寸关尺,眼睑低垂,凝神细辨。诊堂里只剩下角落里那极其细微、却固执得如同心跳般的“哒……哒……”声,持续地敲打着沉重的寂静。
“脉弦而数,左关尤甚。”傅鉴飞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肝气横逆,上扰心神。少奶奶近日可是多思虑,易动怒?夜寐多梦,惊悸不安?”
张氏撇着嘴,一脸不耐烦:“傅先生这话说的,谁家过日子还没点烦心事?这破地方,看着是‘安静’了,可谁知道哪天又闹腾起来?还不是得提心吊胆?我们钟家那些地,那些铺面,哪一样不得操心?越想越堵心!这肝气能顺得了才怪!”她说着,目光又忍不住溜向角落,带着未消的怨毒,声音再次拔尖,“还有那些不长眼、没脸没皮的杵在跟前,看着就添堵!”
角落里那“哒……哒……”的玉镯轻叩声,骤然停了一息,随即又以一种更细密、更急促的节奏响了起来,如同骤雨打在残破的荷叶上。
傅鉴飞仿佛没有听见她的指桑骂槐,依旧专注于指下的寸关尺,沉吟片刻,道:“少奶奶身子骨无大恙,只是心绪不宁。当以疏肝理气、宁心安神为主。无需峻猛之剂,开个‘逍遥散’加减,加一味夜交藤定志安神便是。”他收回手指,从诊案一侧抽出一张毛边纸,提笔蘸墨,手腕悬空,落笔沉稳。蝇头小楷在粗糙的纸上铺陈开来:柴胡、当归、白芍、白术、茯苓、煨姜、薄荷、炙甘草、夜交藤。分量写得一丝不苟。
“敬禄,”他头也没抬,唤道。
一直站在门帘边不敢动弹的董敬禄如蒙大赦,赶紧把手里沉甸甸的远志簸箕放在角落一张空着的条凳上,小跑着过来接过药方:“是,师傅。”他飞快地瞟了一眼药方,又偷偷觑了一眼藤椅上余怒未消的张氏,拿着方子迅速踮脚去抓药,动作麻利得有些慌乱。
张氏看着董敬禄忙碌的背影,鼻孔里又哼出一声,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绣工精致的荷包,从里头捻出一块银元,随意地丢在诊案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喏,诊金。傅先生开的方子,想必是极好的。”她语气里的敷衍和轻视毫不掩饰,“回头让我们家下人过来取药便是。这屋子里味儿重,我可待不住。”她扶着丫头的手站起身, 又狠狠地剜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始终未动的背影,才扭着腰肢,一步三摇地走出了济仁堂的大门,那杏红皮袄的艳色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街景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湘水湾洪流之开荒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湘水湾洪流之开荒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