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静得可怕。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很快又陷入死寂。连狗叫都没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木灰和露水混合的湿冷气味。刘氏目不斜视,脚步匆匆,几乎是小跑着,朝着村西头老鳏夫董老栓家走去。董老栓孤身一人,性格孤僻,但为人还算老实本分。他家有几亩薄田在村子最西边的坡地上,土质瘠薄,产量不高,但位置偏僻,少有人问津,也最不容易被那些如狼似虎的还乡团爪牙盯上。这是刘氏夜里辗转反侧后,唯一能想到的、有可能偷偷买到一点土地的地方。
董老栓家的土屋更是破败,歪斜的篱笆墙里长满了荒草。刘氏敲了半天门,里面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门开了条缝,董老栓那张布满沟壑、带着惊惧之色的脸露了出来。看到是刘氏,他才稍稍松了口气,但眼神里的警惕并未消退。
“董叔……”刘氏的声音干涩发紧,开门见山,低声道,“我……我想求您件事。您那村西坡上的两亩旱田……能不能……卖给我?三亩也行!”
董老栓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难以置信地盯着刘氏,仿佛在看一个疯子。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惊惶:“刘氏,你……你可别害我!这都什么时候了?陈老财昨天才把你家的田产山场全收了回去!风声这么紧,我哪敢卖田?要是被他知道了……”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陈继业那冰冷的目光就在某个角落里盯着,“我这条老命还要不要了?”
“董叔!”刘氏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绝望的颤抖,她用力攥紧了胸前的衣襟,几乎能感觉到里面银元的棱角硌着皮肉,“您知道我们家……敬胜和他叔……都没了……就剩下我们孤儿寡母……没有田,就是断了活路啊!”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但她死死忍着不让它掉下来,“我……我出钱买!按……按最好的年景给您!求您了!”她几乎是哀求着,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抖着手打开一角,露出里面几块幽幽发光的银元。
董老栓看着那银光,眼神剧烈地闪烁了几下,贪婪、恐惧、犹豫交织在一起。最终,对陈继业那巨大的恐惧压倒了其他。他猛地摇头,像驱赶苍蝇一样挥着手,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惊惧:“拿走!快拿走!这烫手的东西我看不得!你……你快走!我这把老骨头还想多活两天!”说着就要关门。
“董叔!董叔!”刘氏情急之下,一只手猛地撑住门板,泪水终于滚落下来,混合着彻骨的绝望,“看在……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看在敬胜他爹……以前也帮过您……”她语无伦次,声音哽咽。
董老栓的动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转瞬即逝。他用力掰开刘氏的手,声音带着决绝:“帮过?是帮过!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刘氏,听我一句劝,带着孩子……能走多远走多远吧!这湘水湾……容不下你们姓董的了!”他几乎是哀求着,将刘氏推开一步,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沉重的门栓落下的声音清晰刺耳。
刘氏像被抽掉了骨头,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跌坐在冰冷的泥地里。攥着银元布包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最后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被这无情的拒绝彻底吹灭了。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顺着她的脚踝往上爬,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勒得她几乎窒息。她失魂落魄地站在紧闭的门外,看着眼前紧闭的门板,听着里面董老栓惊魂未定的喘息声,过了很久很久,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步,挪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回到自家那破败的院门口,她抬眼望去。院子里,只有小承露蹲在墙角,用小木棍在泥地上无意识地划拉着什么。董敬福果然不在屋里。
榨油坊,在村尾靠近山脚的地方。依着一条从山上引下来的小溪而建,巨大的水轮早已停止转动,上面缠绕着枯藤。高大的木结构棚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油垢和木头腐朽的气息。最显眼的,是那两架巨大沉重的木榨,粗壮的榨木横亘在坚固的木架上,如同沉默的巨兽骨架。地上散落着干瘪的油茶籽壳和木屑。
董敬福就坐在其中一架木榨旁边冰冷的地上。他高大但略显佝偻的身影蜷缩在那里,像一块凝固的石头。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截沉重的榨木,那榨木比他的人还粗,冰冷坚硬。他就那样抱着,如同抱着最珍贵的宝贝,脸贴着粗糙冰冷的木头,嘴里喃喃低语,声音含混不清,断断续续地飘在空旷阴冷的油坊里:
“榨油……木头……爹和大哥……快回来了……榨油……等你们回来……榨油……”
他仿佛沉浸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里,外面的天翻地覆,母亲的绝望哭泣,都与他无关。只有这冰冷的木头,这散发着陈旧油味的榨坊,才和他记忆里某个模糊却重要的节点相连。他甚至没有发现母亲走了进来。
刘氏站在油坊那破败的大门口,看着角落里抱着木头,沉浸在自己破碎世界里的儿子,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门框缓缓滑落,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嚎啕死死堵住,只剩下身体剧烈的颤抖和无声的、汹涌的泪水。泪水顺着她枯槁的脸颊不断滚落,滴在身下的泥土里,瞬间就消失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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