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湘水湾的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老樟树巨大的黑影杵在村口,像一尊沉默而凶戾的守护神,又像一个不详的诅咒。树下,白天残留的血腥味似乎还未散尽,引来几只野狗在不远处的荒草丛里逡巡,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动,偶尔发出一两声低沉的呜咽。
董家老屋的灶房里,只有一小堆柴火在灶膛里发出微弱的红光,勉强驱散一点周围的黑暗和潮气。刘氏佝偻着腰背,坐在冰冷的灶台边,就着那一点昏暗跳跃的光亮,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旧布层层包裹的小包。她的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生怕惊扰了什么。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百来块被摩挲得边缘有些发亮的“袁大头”银元。冰冷的光泽在柴火的映照下,幽幽地闪动。这是她丈夫董敬胜生前最后一点交代——就在他预感要出事前的那个深夜,他悄悄把这点家底塞进她手里,低声嘱咐:“藏好,不到最后活不下去,别动!给娃们留条活路……” 他粗糙的大手带着汗,紧紧攥了她一下,那力度和温度仿佛还残留在她的手上。
指腹抚过银元上那冰凉坚硬的头像,刘氏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银元上,发出细微的叮咚声,在死寂的灶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的铁锈味。这点钱,是丈夫用命换来的唯一希望。如今,这点微光也要被她亲手点燃。
“娘……”儿子承云不知何时也溜进了灶房,像只受惊的小猫,依偎在她腿边,小手紧紧攥着她破旧的裤腿。白天董继业那张虚伪的脸和冰冷的话语,在儿子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他仰着小脸,在昏红的光线下,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娘,我们……我们真的没田了吗?没地方住了吗?他们会把我们赶走吗?”声音细弱发颤,每一个问题都像小锤敲在刘氏心上。
刘氏深吸一口气,把喉头的哽咽和心口的剧痛狠狠压下去。她伸出手,粗糙冰冷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抚摸着儿子和女儿枯黄干燥的头发,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云儿,露儿不怕。娘在呢。我们……还有活路。”
她将手里的银元紧紧攥住,那冰硬的金属硌痛了她的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娘会想办法,去买地。买点薄田。我们自己种,饿不死。”她顿了顿,目光越过灶膛里快要熄灭的微弱火光,投向门外浓墨般的黑夜,仿佛要穿透这无边的黑暗,看到一丝渺茫的生机,“还有油坊……陈继业说了,榨油坊还让我们用……我们出力,他收租。总能……总能挣点糊口的。”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虚妄得可笑。六成的租子,那榨油的巨木如同沉重的枷锁,榨出的哪里是油?分明是她们娘几个的血髓!可除了这万丈悬崖边唯一一根摇晃的枯藤,她们还能抓住什么?
“那爹和叔……”承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还有哥……”
提到董敬福,刘氏的心又是一阵绞痛。那孩子,自从那天之后,就像被抽走了魂,只剩下这副空壳。白天陈继业来过后,他又一个人跑去了榨油坊。刘氏不敢去找,也不忍去找。她知道,堂弟一定又在空荡荡的油坊里,抱着那冰冷的榨木,一遍遍念叨着“榨油”、“等爹和大哥回来”……
“他们……”刘氏的声音哽住了,她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在天上看着我们呢。露儿,你要记住,往后……往后在外头,少说家里的事,别提你爹,别提你叔,更别提……过去那些事。懂吗?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话从她自己嘴里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鲜血淋漓。遗忘?她如何能忘!但她必须让年幼的儿子,女儿学会遗忘,学会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戴着镣铐活下去。
承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茫然和痛苦。
灶火终于彻底熄灭了,最后一丝微光消失,黑暗彻底吞噬了小小的灶房。冰凉的夜气从门缝、墙缝里丝丝缕缕地透进来。刘氏摸索着把冰冷的银元重新用布包好,一层又一层,然后贴身藏进怀里最深处。那里一片冰凉,紧贴着她的皮肉,冻得她打了个哆嗦。她搂紧瑟瑟发抖的女儿,母女俩蜷缩在冰冷的灶台边,听着外面无休无止的凄厉风声和远处野狗时断时续的嚎叫,等待着黎明。那注定是一个更加寒冷、更加残酷的黎明。
天刚蒙蒙亮,灰白色的雾气在湘水溪冰冷的水面上低低地浮动着。董家老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刘氏走了出来。她换上了一身最干净、也最显老气的深靛蓝粗布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紧紧的发髻,用一根磨得发亮的旧银簪固定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一块绷紧的石头。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贴身藏了一夜的布包,里面是她全部的家当和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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