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武所县城。
济仁堂的牌匾挂在这条还算齐整的南门街一侧,黑底金字,透着一股沉稳的旧气。药铺门面算不上大,但里面收拾得干净利落。一排排高高的药柜贴着墙,紫檀色,抽屉上贴着整整齐齐的药材名签。浓重的、混杂着苦涩和清香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似乎能隔绝外面世界的喧嚣和污浊。柜台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埋头小心翼翼地用铜秤称量药材。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身形单薄,动作却一丝不苟,正是董敬禄,董金光的二儿子,董敬胜的堂弟。他脸庞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但眉宇间却过早地染上了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忧色。
药铺后面连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一角种着一株半大的桂花树,花期已过,只剩下浓密的绿叶。一个穿着素净蓝布旗袍、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正弯着腰,在天井的石阶旁喂一只瘦骨嶙峋的猫。她动作轻柔,眉眼温婉,是傅鉴飞的妻子林蕴芝。
药铺后堂的诊室内,傅鉴飞刚刚送走一个捂着肚子呻吟的妇人。他五十岁上下,身材清瘦,穿着一身半旧但整洁的藏青色长衫,面容清癯,颌下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眼神里透着阅尽世事的平和,也沉淀着一种医者的谨慎。他端起桌上温热的粗瓷茶碗,抿了一口药茶,目光落在门口那个欲言又止的少年身上。
“敬禄?”傅鉴飞放下茶碗,声音温和。
董敬禄闻声,连忙放下手里的药秤,快步走到后堂门口,却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门槛边,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焦灼和惊慌:“先生,刚才……刚才街面上又闹起来了!”
“哦?”傅鉴飞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神色并未有太大波动,“又是清剿队的人?”
“嗯!”董敬禄用力点头,声音带着后怕,“在街口,围着两个人盘查,说是形迹可疑……也不知怎么就吵起来了,接着就动了手!清剿队那个络腮胡子的队长,凶得很,直接拿枪托砸人!其中一个脑袋给开了瓢,血呼啦一下就淌下来了……另一个吓傻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磕头……”少年的声音有些发颤,白天药铺里听到的传闻,晚上那些模糊的、关于湘水湾的可怕想象,此刻都浮现在眼前,让他不寒而栗,“先生……我们村……我们那里……”
他的话没说完,但傅鉴飞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董敬禄身边,拍了拍少年紧绷的肩膀,力道沉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压低声音,语气凝重:“敬禄,记住我交代你的话。安心在这里学本事,药铺就是你的避风港。如今这光景,外头……少打听,少说话。尤其是关于你们湘水湾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
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少年的忧虑,语重心长:“你爹娘把你送来我这里学徒,为的是让你有条生路,学门手艺,将来能立身处世。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更要明白这个道理。家里的事……唉,”他微微摇头,脸上显出深深的无奈,“只能靠她们自己熬了。这世道,能保全自己已是不易,切莫……切莫引火烧身。”
董敬禄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先生的话他懂,道理他也明白,可那毕竟是他的家!他的兄长嫂子,他的小侄女小侄儿,还有那傻了的堂兄敬福……都还在那虎狼窝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将那股翻涌的酸涩和冲动压下去,只能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点声音:“是……先生,我记住了。”
“嗯,去吧。把刚才那位大娘抓好的药再仔细核对一遍。”傅鉴飞见他情绪稍稳,便温和地吩咐道。董敬禄默默地点点头,转身走回前柜,重新拿起药秤,只是那动作明显比刚才僵硬了许多,眼神也失去了焦距,茫然地落在那些小小的铜秤星和草药堆上。
傍晚时分,药铺打了烊。林蕴芝正在天井里收晾晒的草药,傅鉴飞则坐在堂屋灯下,翻看着一本发黄的医案。董敬禄默默地打扫着铺面。这时,一阵急促而虚弱的敲门声响起。
“谁啊?”林蕴芝放下手中的簸箕,扬声问道。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声音:“行行好……傅先生……行行好……给口水喝……给点吃的吧……”
林蕴芝脸上立刻浮现出怜悯之色,她快步走到门边,就想开门。傅鉴飞却放下手里的医案,几步跟了上来,一只手轻轻按在妻子的手臂上,对她缓缓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一种无奈而严厉的警告。
“可是……”林蕴芝看着丈夫凝重的神色,又看看那扇被敲得微微震动的门板,听着外面那痛苦虚弱的哀求,眼中满是挣扎和不忍。
“蕴芝,”傅鉴飞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你忘了前街张记杂货铺的事了?就因为老张婆子心软,夜里偷偷给了两个饿昏在门口的叫花子一碗冷粥,第二天清剿队就找上门,硬说那俩人是红军的探子接头,把老张和他婆子都抓走了!铺子也封了……到现在……生死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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