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陡然一暗。一个穿着半旧绸衫、戴着瓜皮小帽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灰布短褂、腰间鼓鼓囊囊的汉子。正是本村最大的地主董继业。他手里习惯性地捻着一串油光发亮的佛珠,脸上挂着一种虚假的、悲天悯人的神情,目光却像毒蛇的信子,在昏暗的堂屋里扫视着,最后落在供桌的牌位和刘氏身上。
“唉,”董继业长长地、做作地叹了口气,声音拖得老长,“金光兄弟,敬胜大侄子,这走得……叫人不忍心呐。都是乡里乡亲的,谁想闹到这步田地?”他往前踱了两步,皮鞋踩在泥地上,发出吱呀的轻响,佛珠捻得啪啪作响,“都是那帮红匪煽动,把好好的世道搅乱了。人心坏了,规矩也没了。”
刘氏如同惊弓之鸟,像护崽的母兽一样,下意识地想把两个孩子都拢到自己身后。她紧咬着下唇,沾满泪痕的脸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董继业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董继业对她的沉默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往下说,语气变得理所当然:“这人走都走了,日子还得过。金光兄弟家那份田产,还有后山那片油茶林子,还有敬胜管的榨油坊……嗯,这些都是祖上老产业了。”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先前被那些无法无天的穷骨头顶着‘革命’的幌子胡乱分了,那是乱了章法!现在世道拨乱反正,国军回来了,就要讲国法,讲地契文书!这些东西,自然该物归原主。”
他身后一个短褂汉子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哗啦一声抖开,上面盖着县衙朱红的印章。另一个汉子则凶神恶煞地往前逼了一步,腰间的盒子炮皮套晃动着,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刘氏浑身都在发抖,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她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屈辱和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紧紧夹住了她的心脏。她看见了丈夫和叔叔流尽最后一滴血也没能守住的东西,被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和一个印章,就彻底抹去。
“董家嫂子,你是个明白人。”董继业慢悠悠地捻着佛珠,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宽容,“念你家孤儿寡母着实可怜,我董某人也不是那赶尽杀绝的人。榨油坊嘛,还让你们家用着,油茶籽榨油,你们出工出力,我收六成租子,剩下的,权当给你们娘几个留口嚼谷。这也是仁至义尽了!”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那“六成租子”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刘氏早已伤痕累累的心窝。榨油是重体力活,全靠人力,以往丰年,辛苦一季所得也就勉强糊口抵些开支,如今被夺走六成,剩下的连给董敬福这样壮劳力果腹都不够!这哪里是活路?分明是钝刀子割肉!
“至于田产山场……”陈继业的目光扫过刘氏惨白的脸,又掠过懵懂的承露和眼神空洞的董敬福,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弧度,“那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这地契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祖产,不容混淆。你们家的田,后山那片林子,明天一早,我的人就去接手。”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决定几只蚂蚁的死活,“你们家那几件破烂家什,也别占着那片好地了,早点搬走,省得麻烦。”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熏人的劣质烟草味和汗酸味混合着涌进狭小的堂屋。那两个短褂汉子抱着胳膊,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像看戏一样看着董家人的绝望。董继业说完,也不等刘氏有任何反应——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反应——便转身,那串佛珠在他肥胖的手指间转得飞快,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两个走狗紧随其后,掀起的冷风卷着地上的灰尘打着旋儿。
堂屋里死一样的寂静,只剩下桐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刘氏像根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的木头桩子,直挺挺地站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她看到董继业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门框外是苍白阴沉的天空。她猛地抖了一下,如同濒死的鱼,深深吸进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骨,刮得她喉咙生疼。她想哭,想喊,想扑上去撕咬,但胸腔里空空荡荡,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冰冷、粘稠、沉重,死死地攫住了她,把她整个人往下拖,拖向深不见底的寒渊。
她身子一软,直直地朝后倒去,撞在坚硬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娘!”承露尖叫着扑过来,小小的身体抱住母亲冰冷的腿,放声大哭。
董敬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了,他茫然地低头看看哭泣的小侄女,又看看靠着墙壁无声滑坐下去、眼神空洞呆滞的母亲,嘴里又开始含混不清地念叨:“油坊……榨油……木头……爹和大哥……等……”
窗外,秋风呜咽得更响了,像无数冤魂在荒野中哭泣。那几片在泥泞里打转的褪色纸片,终于被风卷起,吹向不知名的黑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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