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抱着这沉甸甸的布包,没有点灯,只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重新回到小天井。
他走到董敬胜埋骨之地的对角角落,那里靠墙根放着一排闲置的、倒扣着的旧瓦盆。他挪开瓦盆,蹲下身,用从库房带出来的一柄短柄药锄,开始一点一点挖掘冰冷的硬土。锄头刨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短促的“噗噗”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是敲打在他紧绷的心弦上。汗水很快从他斑白的鬓角渗出,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细小的水珠。但他不敢停歇,也顾不上喘息,只奋力地挖着,直到刨出一个半尺见方、深逾一尺的土坑。
他解开油布包,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元。他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先将一大半银元小心翼翼地放入坑底,一层层摆好。然后,他再次解开油布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明显小了很多、但同样裹得严实的布卷。他紧紧握着这个小布卷,那是他特意为刘氏娘仨和董敬福分出来的活命钱。他犹豫了一下,将这个小布卷也放进了坑底,紧挨着那些银元。最后,他才把剩下的银元轻轻覆盖在上面,如同埋葬一个沉重的秘密。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而仔细地将挖出的冻土回填,用脚踩实,又把瓦盆挪回原处,将那点新土的痕迹彻底掩埋。整个过程中,他的动作迅捷而无声,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在冷冽的空气里显得有些粗重。深秋的寒风穿过狭窄的天井,发出呜呜的尖啸,像无数冤魂在呜咽。
“敬胜……”傅鉴飞站在那新掩埋的泥土前,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地下那个埋着刚骨徒弟的角落低语,“姑丈……护不住你……这点东西……是给承云、承露的活命钱……还有你弟敬福……总要……总要娶个婆娘,续上你董家的香火……这个世道……得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才有……” 有什么东西?他最终也没能说出来,只觉得喉头被巨大的酸涩堵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活下去,在这血色轮回的深秋,本身就是一场无望的煎熬。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被瓦盆遮盖的角落,如同告别。然后,他猛地转身,脚步沉重地踏上库房冰冷的石板地,如同踩在刀尖上。他反身关上库房的门,将那方埋葬了沉重秘密的院落彻底隔绝在身后。寒意依旧刺骨,但更冷的,是心底那片渐渐蔓延开来、永无归期的绝望。
济仁堂狭窄的柜台后,那盏牛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里溜进来的冷风吹得一阵猛烈摇晃,险些熄灭。昏黄的光线在傅鉴飞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明暗不定。他枯坐如同一尊石像,只有搁在沉重药柜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柜面乌沉乌沉的木头纹理,仿佛在触摸着某种亘古不变的冰冷岁月。
“笃、笃、笃……” 不紧不慢的敲门声,在这死寂的黎明前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节奏。
傅鉴飞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警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朝一直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董敬禄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去开门。
门板卸开一道缝隙,冷风裹挟着一个瘦高的身影迅速闪了进来,带着一身浓重的寒气和露水味道。是朱师爷。他依旧是那身褐绸马褂夹袍,只是肩头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脸色比前几日更加凝重,像一块浸透了寒气的青石。
他反手帮着董敬禄迅速将铺板重新合拢,插上门闩,动作麻利得与他平日的慢条斯理截然不同。做完这一切,他才转向傅鉴飞,没有寒暄,更没有往日那略带揶揄的开场白,清亮的眼睛在昏黄灯光下闪着锐利而沉重的光,开门见山:“鉴飞,钟扒皮出手了。就在昨天后晌。”
傅鉴飞抚摩柜面的手指一顿,抬起眼皮看向朱师爷,声音喑哑:“他又占了多少地?”
“地?”朱师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带着刺骨的寒意,“这回他胃口大得很!看上的不是地,是药!是山里的命根子!”他往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刀,“他在几个进山的路口,都设了卡子!不是保安团那种官卡,是他钟家自己的家丁!带着棍棒!但凡看到背着背篓、拿着镰刀锄头进山的药农、猎户,一律拦截盘查!不许往山里带一粒盐,一块干粮,一片布头!更不许带药!尤其是止血的田七、金疮药粉,还有补气吊命的参须、黄芪……但凡查到,当场没收!还要记下名字,威胁送官问个‘通匪’的罪!钟扒皮还放出话来,说什么‘断绝匪寇资粮来源,人人有责,共襄剿匪盛举’!呸!好一个‘共襄盛举’!他这是要把山里……活活困死、饿死、病死啊!”
傅鉴飞的呼吸猛地一窒,胸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困死!饿死!病死!这三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那山洞里微弱如鬼火般的熬药白烟……济生学过的那点粗浅医术……济民……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栽倒在柜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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