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禄……”
“在,师傅。”董敬禄慌忙用袖子擦了下眼睛。
“去……把门板……上严实了……”傅鉴飞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不堪重负的疲惫,“天……快黑了。” 他没有追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一切都已注定的悲凉。
董敬禄应了一声,知道师傅此刻心中翻江倒海,不敢再多言,立刻转身去关门。厚重的铺板一块块合拢,将门外那冷酷、血腥、正在步步紧逼的现实世界隔绝在外。铺子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柜台角落里,那盏小小的牛油灯,摇曳着豆大的昏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团黑暗,却将师徒俩的身影在身后巨大的药柜上拉得更加扭曲、更加孤独。
傅鉴飞枯坐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昏暗里,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泥塑。牛油灯芯偶尔“哔剥”炸开一朵小小的灯花,短暂地映亮他沟壑纵横、毫无血色的脸,旋即又沉入更深的幽暗。董敬禄默默地缩在柜台最角落的小竹凳上,大气不敢出,低着头,无意识地揉搓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角,仿佛要把心头那巨大的恐惧揉碎。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地爬行。不知过了多久,傅鉴飞那仿佛石化了的身躯,终于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他先是抬起枯瘦的手,抹了一把脸,动作沉重得像是掀起一块石板。然后,他扶着圈椅的扶手,极其艰难地、带着骨骼摩擦般的轻微声响,站了起来。他没有看董敬禄,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眼睛,茫然地扫视着这间他经营了大半辈子、熟悉每一寸角落的药铺。目光从顶天立地的巨大药柜滑过,掠过擦拭得锃亮却空无一物的柜台,掠过角落里堆积着待处理的草药麻袋,最后,落在了通往后面小天井的那扇低矮、厚重的木门上。
他步履有些蹒跚地走过去,推开了门。深秋后半夜刺骨的寒气,立刻像无数冰冷的针尖,顺着门缝钻了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将董敬禄和那点微弱的灯光隔绝在内室。
天井很小,四面是药铺后屋和库房的高墙,抬头只能望见一方狭小、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穹。今夜无月,墨蓝色的天幕上,只有几颗稀疏的寒星,闪烁着微弱而冰冷的光芒,如同冻僵了的眼睛。石板地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傅鉴飞站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深深吸了一口这寒冽的空气,仿佛要将胸中那股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全部置换出去。他抬头望着那方狭窄、冰冷的夜空,那几粒寒星的光,微弱地落在他眼中,却映不亮一丝生机,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世道轮回……果然……是轮回么?”他嘴唇翕动,发出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梦呓般的低语。朱师爷那句带着无尽沧桑的感慨,此刻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进他的心脏。才多久?仿佛就在昨日,那些“打土豪,分田地”的歌声还在街头巷尾回荡,农民们抱着分到的粮食和农具,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属于“人”的光彩。而今天,那点微弱的火光便被血腥的泥沼彻底吞没。钟扒皮们趾高气扬,王举人杀气腾腾,吴德贵之流更是如同蛆虫般疯狂攫食。钟魁的保安团,便是悬在所有人心头那把滴血的屠刀。这轮回,快得令人眩晕,残酷得令人窒息。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天井角落里那片微微隆起的泥土上——那是前年冬天,他那性格最是刚烈如火、红军一来便第一个剪了辫子投身赤卫队的徒弟董敬胜,被国民党民团抓住后活活用石头砸死、草草埋骨的地方。敬胜的妻子刘氏,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承云、承露,孤儿寡母,挣扎求生。还有敬胜的大哥董敬福,那个老实巴交、沉默得像块石头的汉子,为了弟弟的事,也受尽了牵连和白眼……
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上傅鉴飞的喉头,酸涩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用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翻涌的悲恸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愤怒死死压回心底深处。不能乱,不能倒!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他猛地转身,步履虽然沉重,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坚定,重新回到库房。他闩好门,摸索着走到库房最里面,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搬开几个沉重的、装着陈年草药的麻袋和几口闲置的土陶药缸,露出了下面一块看上去与周围毫无二致的青石板。
傅鉴飞蹲下身,用手指仔细地抠住石板边缘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缝隙,用力一扳。石板被挪开了,露出下面一个不大的土坑,坑底静静躺着一个裹了好几层厚厚油布、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布包。他小心翼翼地将布包取出,抱在怀里,那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冰冷的心底涌起一丝微弱的暖意。这是他半辈子悬壶济世攒下的积蓄,大部分是存在广州府那家英国人开的汇丰银行里的票子,前一阵预感风声不对,他便分批取出,兑换成了叮当作响的现大洋。乱世之中,金银才是硬通货。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湘水湾洪流之开荒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湘水湾洪流之开荒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