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那片靠着溪边、土质肥沃的三角田,原本是十几户贫下中农的口粮地,分田时分得清清楚楚。如今,那片田地边缘,却插上了崭新的、写着“吴记”的木牌。吴德贵腆着日渐发福的肚子,穿着不合身的绸衫,在几个保安团兵丁不耐烦的护送下,叉着腰站在田埂上。他唾沫横飞,对着围拢过来、又惊又怒的原主们指指点点:“吵什么吵?嚷什么嚷?这地,老子花钱买下来了!白纸黑字,有契约!”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纸,在众人眼前虚晃一下,立刻又收了回去。
“买?你跟谁买的?我们怎么不知道?”一个黑瘦的汉子梗着脖子质问,他是其中一块地的原主陈阿木。
“跟谁买的?笑话!”吴德贵三角眼一翻,嗤笑道,“自然是跟县府买的!县府说了,乱党分出去的地,本来就不作数!县府有权收回来,重新发卖!这叫……叫什么来着?”他故意顿了顿,看向旁边一个兵丁。那兵丁抱着枪,懒洋洋地接口:“清理逆产!”
“对!清理逆产!”吴德贵得了提示,嗓门更高了,“老子规规矩矩交了钱,办了手续!那就是我吴德贵的产业!以后这片地,我说了算!至于你们,”他轻蔑地扫视着这群衣衫褴褛、满面怒容却敢怒不敢言的农民,如同看着一群蝼蚁,“识相的,赶紧滚!以后想来佃种,也得看老子心情!”
“可……可我们的地契……”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颤巍巍地拿出那张盖着苏维埃红印的纸。
“呸!”吴德贵一口浓痰吐在地上,正好落在老婆婆的脚前,“什么狗屁地契!擦屁股纸!再敢拿出来招摇,老子告你们通匪!送你们去保安团尝尝鞭子的滋味!滚!都给我滚!”他恶狠狠地挥手,如同驱赶苍蝇。
几个兵丁配合地往前踏了一步,枪托有意无意地向前顶了顶。那冰冷的威胁如同实质。围着的农民们,看着吴德贵那张小人得志的脸,又看看兵丁腰间挂着的短棍和刺刀,愤怒的火焰在眼中燃烧,身体却像被冻僵般无法动弹。最终,在那无声的暴力压迫下,几个年轻气盛的,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流出血来;几个年纪大的,则默默地低下头,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片曾经被他们视为希望、如今却被蛮横夺走的土地,步履蹒跚地离开。那新插下的“吴记”木牌,在深秋的风里,像一个狰狞的墓碑。
济仁堂高高的柜台后,傅鉴飞枯坐着,如同嵌在榉木圈椅里的一截老树根。他手里没有捣药,铜杵和药臼静静地搁在一边。铺子里弥漫的当归、熟地、黄芪混合的浓郁药气,此刻闻在他鼻子里,却充满了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形的血腥和腐土味道——那是山外正在发生的一切,透过城墙,透过紧闭的铺门缝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
董敬禄刚把店门外张贴的那张墨迹淋漓、新出炉的保安团“剿匪安民”告示仔仔细细地刷上第三遍浆糊,按得平平整整。他推门进来,带进一股深秋的冷风和告示上未干浆糊的湿气。小伙计脸色发白,搓着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凑到傅鉴飞身边,压得极低:“师傅……外面……外面都在传……说……”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仿佛那话烫嘴,“说是……说是抓到两个想溜进山送盐巴的猎户,是……是东门外的老丁头和他侄子……被保安团吊在西门外的老樟树上……活活打死了……说他们是通匪……”
傅鉴飞的眼皮猛地一跳,搁在膝盖上的手瞬间攥紧,指节捏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眼前仿佛闪过两张模糊却熟悉的面孔——东门外那个沉默寡言、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的老丁头,还有他那才十七八岁、笑起来有些腼腆的侄子。他记得就在两个月前,老丁头还带着侄子来抓过跌打药,那年轻人手臂被山猪獠牙挑开一道口子,傅鉴飞亲手给他敷了药粉,用干净布条裹好。那年轻人龇牙咧嘴地忍着疼,还憨憨地冲他笑……
“还有……”董敬禄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带着哭腔,“镇东头……开油坊的何老七……就因为在酒馆里念叨了一句……说钟魁手下的兵抢了他铺子里十几斤桐油……结果……结果当天夜里……他家的油坊就……就被人一把火点了……烧得……烧得只剩几根焦炭柱子……何老七和婆娘没跑出来……都……都……”
董敬禄说不下去了,肩膀抑制不住地耸动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傅鉴飞猛地闭上了眼睛。一股冰冷的寒气顺着脊椎骨直冲头顶,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了。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不得不将手紧紧撑在冰凉的柜台面上,才勉强稳住身体。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董敬禄压抑的抽泣声,如同细小的锯齿,切割着这令人窒息的空气。
良久,傅鉴飞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温和、透着医者悲悯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沉痛。他没有看董敬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乌木柜台,穿透了脚下的青砖地,落到了某个遥远而黑暗的虚空。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湘水湾洪流之开荒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湘水湾洪流之开荒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