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老憨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份陈旧的地契,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子。他求助般地把手里那张崭新的、盖着苏维埃红印的凭证往前递了递,枯瘦的手抖得厉害:“钟……钟老太爷……这……这红……红军的文书……”
“红军?”钟扒皮脸上的肥肉猛地一抖,笑容瞬间结冰,眼神变得阴鸷而锐利,如同毒蛇吐信,“红军在哪?啊?你说的那些‘赤匪’?早被国军赶进深山老林,等着喂野狗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快意和毫不掩饰的威胁,“那什么狗屁文书,擦屁股都嫌扎手!趁早烧了,省得惹祸上身!”
他顿了顿,看着邱老憨那张绝望灰败的脸,又硬挤出一丝伪善的皮笑肉不笑:“念在你佃种了这些年,又出了力气……老夫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他又朝管家一努嘴。管家立刻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解开,露出两块黯淡无光、边缘粗糙的劣质银元。那点金属的微光,在邱老憨眼里,比粪土还不如。
“这两块大洋,算是补偿你这季的青苗钱,还有你下的那点子种子肥力钱。”钟扒皮用一种施舍乞丐般的口吻说着,两块银元“当啷”一声被管家扔在邱老憨脚下冰冷的泥土里,“拿着,赶紧收拾你那点破烂家什,腾地儿!别等我让保安团的弟兄们来‘帮’你挪窝!钟团长说了,这叫……这叫‘拨乱反正’!懂吗?乱党分的东西,统统不作数!”
邱老憨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身子晃了晃,整个人瘫软下去,直直地跪坐在刚冒出嫩芽的麦田里。他伸出发黑的手,颤抖着想去捡那两块沾着泥土的银元,指尖还没碰到,浑浊的老泪已经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泥土里,砸在那些无辜的、脆弱的麦苗上。
与此同时,在城西南角的王家祠堂前,另一场更为冷酷的“清算”也在上演。王举人王秉钧一身崭新的宝蓝团花绸长袍,外罩一件玄色贡缎马褂,山羊胡子梳理得一丝不乱。他并未亲自下场,而是搬了把太师椅,四平八稳地坐在祠堂那高大威严、绘着麒麟流云的黑漆大门前的石阶上,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紫砂手炉,悠然自得地晒着深秋午后那点带着寒意的太阳。他身边垂手侍立着几个族人,个个神情肃穆。
台阶下,则跪着几户曾经在农民暴动中冲进王家、分过他仓里粮食的贫苦佃农。几个穿着灰布短褂、戴着红箍的保安团兵丁,背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如同门神般杵在两侧,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
王举人眼皮耷拉着,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旁边小厮奉上的热茶,用那唱戏般的拖腔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祠堂前的空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古来如此,王法亦是如此。”他放下茶盏,目光冷冷地扫过下面跪着的人头,“前几年荒时暴月,老夫体恤民艰,你们欠下的租谷、利钱,一笔一笔,可都记在账房那蝇头小楷的账本上呢!如今太平了,这账,该清一清了!”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立刻捧着厚厚一叠账簿,朗声念了起来:“李二狗,壬申年借稻谷两石,利滚利,至今折合大洋五块三角七分!赵铁柱,癸酉年欠租谷一石八斗,折大洋四块五角!周三牛……” 那一个个名字,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像一把把钝刀子,割在跪着的人们心上。
“念!”王举人冷冷地命令。管家念得更大声了。
“不是……不是免了吗?红军……”跪在前排的一个汉子忍不住抬头,刚嗫嚅了一句。
“红军?”王举人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一拍太师椅扶手,霍然站起,手指几乎戳到那汉子的鼻尖上,厉声喝道,“休要提那反叛朝廷、祸乱地方的共匪!那是钟魁团长要清剿干净的东西!他们说的话,也能作数?那是造反!是谋逆!他们许给你们的,都是劫掠我良绅的赃物!如今王师已至,拨云见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才是亘古不变的铁律!”他的声音尖利刺耳,在祠堂肃穆的房檐下回荡,“拿不出钱?好说!保安团的苦役营,正缺人手挖壕沟、修碉堡!一日三餐,管够!什么时候把欠老夫的本息做苦力抵偿干净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否则……”他重新坐回太师椅,眼神阴冷地扫过众人,“就按通匪论处!钟团长的牢房和枪子儿,可都给你们备着呢!”
一股寒气瞬间笼罩了祠堂前的空地。跪着的人们像被霜打蔫的秋草,把头深深埋进臂弯和尘土里,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着。那无形的“苦役营”和黑洞洞的枪口,比任何辱骂鞭打都更令人绝望。
这反攻倒算的浪潮,不仅席卷了钟扒皮、王举人这样的老牌豪绅,更催生了一群面目模糊、手段却同样狠辣的新贵。他们或许原本只是地方上的小混混、讼棍、或者像米店老板吴德贵这样靠着囤积居奇发点小财的商人。在红军时期,他们大多缩着脖子做人,既不积极靠拢,也未必敢明目张胆反对。如今,风势陡然转向,他们嗅到了血腥和利益的味道,立刻像水蛭一样吸附上来,借助保安团的威势,开始肆无忌惮地攫取土地和财富,手段甚至比老地主们更加下作,全无一丝遮羞布的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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