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鉴飞猛地抬起头,死灰色的脸上那双疲惫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熬药的气味?在这兵荒马乱、白军反复搜山的当口?
朱师爷捕捉到了傅鉴飞这瞬间的激荡,他不动声色,继续用那种低沉而清晰的耳语叙述:“那老李头说,那味道淡得很,混在湿冷的山雾里,断断续续的,但他鼻子灵,又常跟草药打交道,绝不会闻错!他大着胆子,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猫着腰,偷偷往那气味的来处——靠近鹰嘴崖根底下的方向摸。没走多远,他那条瘸腿踩松了一块石头,骨碌碌滚下坡去。就这一下,坏了事!”
朱师爷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紧张的沙哑:“他刚伏下身子,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就看见悬崖底下,离地约莫七八丈高的地方,有个黑黢黢的洞口,平日里被藤蔓遮得严严实实,根本瞧不见。就在那洞口,隐约……真的只是隐约,极其微弱地,飘出来一缕白烟!那烟又细又淡,风一吹就散,若不是他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又正好撞上那一刻,根本发现不了!”
“白烟?”傅鉴飞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不成调。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脏那被无形巨手攫紧的窒息感。是炊烟?还是……熬药的蒸汽?
“就那么一缕!”朱师爷极其肯定地点点头,眼神锐利如鹰隼,“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飘出来,风一旋,就没了!老李头说他当时吓得魂都没了,趴在草稞子里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足足趴了半个时辰,那洞里再没半点动静,也没见人影出来,他才连滚带爬地摸下了山。他那张脸啊,到我门前时,白得跟纸钱一个色儿。”
朱师爷再次停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也带着深山的寒凉和无法言喻的惊悸。他看向傅鉴飞,目光复杂,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亲家,你说……那‘鬼见愁’的崖洞,深不见底,飞鸟难渡,平日里连采药人都不敢靠近。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又是深更半夜……会是什么人,躲在里面熬药?”他刻意加重了“熬药”二字,每一个音节都沉甸甸地砸在傅鉴飞的心上。
傅鉴飞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柜台、药柜、地上那片刺眼的“血迹”——都剧烈地摇晃起来。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住柜台稳住身体,指尖却碰到了刚才还在捣药的青铜药臼。冰凉的触感传来,他本能地一把将它抓在手里,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药臼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寒意和坚硬。但这冰冷的触感此刻非但没能让他冷静,反而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勾连起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猜想。熬药……草药……深山洞穴……重伤……垂危……
“善余 !善辉!”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他的舌尖,几乎要冲破喉咙喊出来。老大善余 ,性子最是沉稳,跟着队伍里的老郎中学过些辨识草药、处理外伤的粗浅本事,常给邻里包扎个伤口。老二善辉,身手灵活胆子大,说是跟着运输队跑腿……这熬药的白烟……这深山绝壁的藏身之所……
“啪嗒!”
一声轻响。傅鉴飞紧握铜杵的右手,不知不觉间松了力道,那沉重的铜杵从他剧烈颤抖的手指间滑脱,直直地掉落在坚硬的青石地上。杵头砸在冰冷的砖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旁边,那只装着远志粉末的青花瓷钵,也被他无意识挥动的手臂带倒,整个儿倾覆在柜台上。细腻的浅黄色药粉如同决堤的金沙,瞬间倾泻而出,“簌簌簌”地洒落一地,在原本就狼藉不堪的地面上,又覆盖上一层细密而苍凉的黄。
董敬禄这时正好拿着笤帚和畚箕,战战兢兢地从后堂走出来,看到这新添的一片混乱,还有师傅那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样子,顿时吓得呆立在门帘边,连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上前一步。
朱师爷看着傅鉴飞瞬间塌陷下去的肩膀和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如同蒙上厚厚阴翳的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傅鉴飞如岩石般僵硬的臂膀。那一下轻拍,带着一种沉重的理解,也带着一种无言的劝诫——有些念头,只能在心里惊涛骇浪,绝不能宣之于口。
深秋的暮色来得格外迅疾。药铺里最后一点昏黄的光线,如同被无形的手迅速抽走。黑暗从墙角、柜底无声地弥漫上来,一点点吞噬着柜台、药柜的轮廓,也悄然爬上傅鉴飞静止不动、仿佛凝固成石雕的身躯。董敬禄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那片狼藉,踮着脚尖走到门边,将两扇厚重的、刻着“杏林春暖”、“橘井泉香”字样的铺板费力地合拢,插上粗重的门闩。最后一线外界的光亮被彻底隔绝,铺子里立刻陷入一片浓稠的、带着浓郁草药气息的昏暗之中。
朱师爷从袖中摸出一个精巧的西洋银壳火镰,熟练地敲击两下,一团橘黄的小火苗跳跃出来,点燃了柜台上那盏积满灰尘、铜质灯盏里的牛油蜡烛。豆大的火焰摇曳着,将三人长长的影子投在墙壁和巨大的药柜上,影子随着火焰不安地晃动、扭曲、拉长,如同蛰伏的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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