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岁那年的春分,苏府西苑的海棠开了第三轮花。
寻常海棠一年只开一季,唯独苏云璋院中这一株,自他五十岁后,便有了反季开花的异象。春分、中秋、腊月,总要零星绽上几朵。太医署曾派人来看,只说是地气温暖所致,但苏府上下都信,这是老太爷一身“春棠之气”未散,与草木通了灵犀。
这一日清晨,苏云璋醒得格外早。
窗外的天还是蟹壳青色,薄雾像宣纸上晕开的水迹,将海棠树的轮廓洇得温柔。他静静躺在榻上,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平缓,绵长,却像一架走了七十八年的老钟,齿轮间的磨损声终于清晰可闻。
他知道了。
不是病痛,不是预兆,只是一种笃定的知觉,如春雪消融般自然。就像当年在瓜洲渡口接过乌头青丝时,他知道自己要入局;就像清徽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微笑时,他知道余生只剩归途。
他慢慢坐起身,没有唤人。守夜的丫鬟趴在脚踏上睡得正熟,他轻轻绕过她,走到窗前。
推开窗,春寒挟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涌进来。那株西府海棠正对窗前,祖父握着他的小手种下它时,他还是个不及案高的孩童。如今树干已粗如合抱,枝桠探过屋檐,粉白的花朵在晨雾中像一团团将散未散的梦。
他看了很久,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才转身从多宝格里取出一只紫檀木匣。
匣子打开,里面没有金银玉器,只有一叠泛黄的春棠笺,一枚冰纹玉佩,一缕用红丝线仔细束好的青丝。他先拿起玉佩——那是黛玉及笄时他亲手刻的“棠生”,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如脂。指腹抚过“春深不谢”四个小字,他轻轻笑了笑。
然后,他拈起那缕乌头青丝。
青丝已枯,颜色褪成灰褐,但缠绕其上的血色誓言从未淡去。七十五年,从瓜洲风雪到金殿对峙,从黛玉怯生生的“二叔”到她大婚时绣入嫁衣的决绝——这一缕发丝,贯穿了他半生爱恨。如今仇已雪,冤已昭,黛玉儿女成行,连曾外孙都会背诵《春江赋》了。
他将青丝贴近鼻尖。没有气味,只有岁月沉淀后的干燥触感。
“如海兄,”他低声说,像在与老友闲谈,“你托付的,我都守住了。”
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黛玉。
她如今也已年过五旬,鬓角染霜,但走路仍保持着少女时的轻盈。每日清晨,她必亲自来为二叔请脉,雷打不动。此刻她端着药盏穿过庭院,淡青色的裙摆拂过落花,像一尾游过海棠影的鱼。
苏云璋迅速将青丝收回匣中。他不想让她看见——有些重量,他独自记得就好。
“二叔今日气色真好。”黛玉推门进来,笑容温婉。她放下药盏,习惯性地先探他的脉息。
指尖搭上手腕的刹那,她的笑容凝了凝。
那只写了一辈子春棠笺、抚了无数遍清商琴的手腕,此刻脉象如秋潭止水,平静得让她心惊。她抬眼看二叔,他正望着窗外海棠,侧脸在晨光中镀着一层柔和的轮廓,眉目温润如初,只是眼角细密的纹路里,盛满了七十八载春秋。
“玉儿,”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看那枝头最高处的花苞,像不像你初来那日簪在发间的那朵?”
黛玉的喉头紧了紧。她强笑着:“二叔记性真好,我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他转过脸,眼神清澈得像少年时,“你那时怕生,只肯拽着我的袖子。老太太要抱你,你就把脸埋进我怀里,像只受惊的小雀。”
他说着,从匣中取出一张春棠笺。纸已脆黄,上面是歪歪扭扭的稚嫩笔迹——“春”。那是黛玉五岁时写的第一个字。
“你娘亲握着你小手写的,”苏云璋将纸笺递给黛玉,“她说,这个字要教你一万遍。”
黛玉接过纸笺,指尖微微颤抖。她当然记得——记得清徽娘亲温暖的手掌,记得墨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兰草气息,记得自己写不好急哭了,二叔便折了纸鸢逗她笑。
“二叔今日怎么想起这些旧事了?”她努力让声音平静。
苏云璋没有回答,只是又从怀中取出一物——一枚小巧的玉钥匙。
“这是棠影司最后一道密档的钥匙,”他将钥匙放入黛玉掌心,“在书房‘春深不谢’匾额后的暗格里。里面没有罪证了,只有当年那些人的遗书、绝笔,还有……你亲生父母的一些旧物。”
黛玉睁大眼睛。
“该让你知道的,都在里面。”他拍拍她的手背,像她小时候做噩梦时那样,“砚之性子冷,但心里明镜似的。苏家有他,有你在,我很放心。”
“二叔……”黛玉终于忍不住,泪水滚落下来。
“别哭。”他用拇指轻轻拭去她的泪,动作温柔得让黛玉想起幼时雷雨夜,他就是这样一边哼童谣,一边为她擦泪,“我这一生,幼承祖荫,长遇良师,得知己,得贤妻,得你这样的女儿,得砚之那样的儿子。朝堂上辅过明君,江湖上交过挚友,该护的人都护住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红楼:锦棠春深》无错的章节将持续在全本小说网小说网更新,站内无任何广告,还请大家收藏和推荐全本小说网!
喜欢红楼:锦棠春深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红楼:锦棠春深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