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苏国公府,沉浸在一片静谧的雪光之中。昨夜一场无声的大雪,将庭院屋瓦覆上厚厚一层莹白,清晨时分雪霁,淡金色的冬阳洒落,映得雪地晃眼。那株比苏云璋年岁还长的老海棠树,此刻枝干虬结,每一处曲折都承载着积雪,如同披着素绒,在澄澈的蓝天下勾勒出疏朗而遒劲的剪影,偶尔有细雪从枝头簌簌落下,惊起院墙边觅食的几只麻雀。
棠溪院的正房东暖阁,窗扉紧闭,却将冬阳最大限度地迎了进来。临窗的大炕烧得暖融融的,炕上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设着矮几。苏云璋便半靠半坐在炕头,身上盖着一条青灰色的厚绒毯。他穿着一身柔软的深棕色家常棉袍,膝上搭着一块手炉暖过的薄毯。年岁不饶人,七十有五的年纪,即便保养得宜,也终究在老去。曾经温润如玉的容颜,如今布满了岁月雕琢出的深刻纹路,双颊微微凹陷,肤色是一种长年居于室内、少见日光的象牙白。最明显的是那一头曾如墨染的青丝,已然尽数化作银霜,只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松松绾着,几缕白发垂在额前。
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当年为护黛玉所受的肩伤,在阴雨雪天总会顽固地酸痛,如今更是牵连得整条左臂都不大灵便。前年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虽经黛玉与太医精心调理后痊愈,却到底伤了肺气,落下咳嗽的根子,天气寒冷时便容易气短。视力也不比当年,看细小的字需得借助水晶镜片。但他身上那份经岁月沉淀后的气度,却愈发沉静渊渟,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凤眸,如今眼皮略有些松垂,可眸中的光芒却并未混浊,反而像历经淘洗的玉石,温润中透着洞悉世情的澄明与淡然。
此刻,他手中并未拿书,也未抚琴,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目光掠过覆雪的庭院,落在那株静默的海棠树上。阳光穿过窗棂上的冰花,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呼吸很轻,偶尔因肺气不适,会有几声压抑的轻咳。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凉气。柳清徽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她亦已白发苍苍,身形比年轻时清减了许多,却依旧腰背挺直,穿着一身家常的深青色绣银丝暗纹长袄,头发一丝不苟地绾成圆髻,只簪着那支跟随她多年的白玉簪和一枚小小的“春棠夫人”金印纹样的发饰。岁月同样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柳烟澹月般的气质,沉淀为一种更为从容静美的风韵。她行走间步履依旧平稳,只是比年轻时慢了些许。
“今日觉着如何?可还咳得厉害?”她将托盘放在炕几上,里头是一碗刚炖好、冒着热气的川贝雪梨羹,还有一小碟松软的茯苓糕。她先试了试碗的温度,才递到他手边。
“好多了,昨夜睡得安稳。”苏云璋接过瓷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对她微微一笑,“倒是你,一早起来又去小厨房忙了?这些事,让丫鬟们做便是。”
“她们炖的火候,总不如我知晓你的口味。”柳清徽在他身边坐下,拿起矮几上未做完的针线——那是一顶给曾外孙(黛玉与砚之的长子已娶妻生子)做的小虎头帽,针脚细密精致。“况且,动一动,身子也暖和。”
苏云璋不再多言,低头慢慢喝着羹汤。清甜的梨香与微苦的川贝气息在口中化开,温热地滑入喉间,确实舒缓了喉头的干痒。两人之间,早已无需过多客套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知晓彼此心意。这数十年的相守,从惊心动魄到细水长流,早已将情意熬煮成了最平常却也最不可或缺的陪伴。
用完羹汤,柳清徽收了碗碟,又从书案上取来那架跟随她大半生的“清商”琴。琴身保养得极好,光泽温润。“今日天气好,我给你弹一曲吧。想听什么?”
苏云璋想了想,道:“就弹《忆故人》吧,舒缓些。” 他年轻时爱听激昂或清越的曲子,如今更偏爱那些平和悠远、带着回忆温度的调子。
柳清徽颔首,净手,调弦。琴音在她苍老却依旧稳定的指尖下流淌出来。不再是年少时的清越激扬,也不是盛年时的沉静蕴藉,而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朴拙与深长。音符如冬日屋檐下将落未落的冰凌,清冷,晶莹,又带着阳光折射出的细微暖意;又如这庭院中的积雪,看似寂静,内里却蕴藏着过往无数个春秋的故事。《忆故人》的旋律被她弹得极慢,每一个泛音都仿佛在空气中久久回荡,勾起的不仅是记忆中的故人,更是与眼前人一同走过的漫长岁月里的无数片段。
苏云璋闭目听着,手指在绒毯下,随着琴音的节奏,极轻地叩击着。那些刀光剑影的过往,那些殚精竭虑的筹谋,那些悲欢离合的瞬间,此刻都在这平和苍劲的琴音中,化作了遥远的、褪色的背景。清晰起来的,是无数个这样宁静的日常:她为他抚琴,他为她折花;她灯下缝衣,他窗前写字;一同教导儿孙,一同闲话家常……原来,最值得忆念的“故人”与“往事”,并非惊天动地,而是这涓滴成河的相守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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