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中,岳祠地宫的血腥与秘辛,被轻描淡写地隐去,只以“私设刑狱,残害忠良”八字带过。太学血案、天火旧案被提及,但仅作为赵璩“构陷大臣,扰乱朝纲”的佐证。那最核心的、涉及皇室尊严的隐秘——关于当年岳将军冤案的蛛丝马迹,关于可能存在的、更深层的皇家黑手,如同投入沸水中的雪花,消失得无影无踪。对外公布的,是一个被剥离了最核心毒刺的、相对“体面”的版本。皇家的颜面,在血污之上,被强行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尘埃落定之日,余尘和林晏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被带到了皇帝赵顼面前。地点并非庄严肃穆的金銮殿,而是御花园深处一座僻静的暖阁——静心斋。窗外是精心修剪的松柏和嶙峋的太湖石,景致清幽雅致,却透着一股刻骨的疏离。
赵顼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明黄的常服在暮春午后的微光里,显得格外刺目,也格外孤寂。阁内焚着龙涎香,气味沉郁厚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此次,”皇帝的声音不高,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你二人,拨乱反正,揭露逆谋,于社稷有功。”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先在林晏苍白憔悴却依旧挺直的肩背处停留了一瞬,那里官袍下的箭伤绷带隐约可见。随即,那目光便牢牢锁住了余尘的脸,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直刺灵魂深处的审视。
“然,”赵顼话锋陡然一转,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如同玉石相击,“擅闯皇家禁地岳祠,扰乱祭祀大典,亦是重罪。功过相抵。”他顿了顿,目光在余尘脸上逡巡,似乎在捕捉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赏,就不必了。罚,亦免了。你们,好自为之。”
“功过相抵”四个字,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了余尘的心脏。没有嘉奖,没有擢升,只有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将他们以命相搏换来的一切抹平。更让他如芒在背的,是皇帝那最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不是看功臣的眼神,也不是看罪臣的眼神。那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与评估的凝视。仿佛在审视一件无法掌控的、蕴藏着未知危险的器物。尤其是在他说出“好自为之”四个字时,那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幽芒,让余尘脊背瞬间爬满了寒意。他清晰地感知到,在那位至尊的眼中,自己知晓的那些“不该知晓”的秘辛,比赵璩的刀兵更为危险。
林晏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被余尘在袖中极其轻微地扯了一下衣角。两人深深躬身:“臣,谢陛下隆恩。”声音在沉郁的龙涎香气中,显得格外单薄。
退出静心斋,穿过冗长而寂静的宫道。午后的阳光穿过高高的宫墙,在脚下投下狭长而冰冷的阴影。宫道两侧侍立的禁军,甲胄鲜明,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目光随着他们的移动而移动,无声地施加着沉重的压力。
直到走出最后一道宫门,沉重的朱红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巨响,隔绝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余尘才感到一直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然而,那被皇帝目光刺中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心底,挥之不去。
“功过相抵?”林晏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丝沙哑的嘲弄,打破了沉默。他侧过头,看向余尘,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眼底尚未散尽的血丝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倒也算公道。至少,脑袋还在脖子上。”他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因牵动了肩头的伤而微微蹙眉。
余尘没有立刻回应。他停下脚步,站在宫门外喧闹与宫墙内死寂的交界处,目光沉沉地望向林晏。眼前这张年轻、锐气、此刻写满疲惫却依旧鲜活的脸,与记忆中那张刻骨铭心、沾满背叛与鲜血的面容,在时光的湍流中猛烈地撞击、重叠。
前世冰冷的诏狱,林晏那看似关切实则淬毒的言语,递来的那碗断肠汤药……那些曾日夜啃噬他灵魂的恨意,如同被投入烈焰的坚冰,在经历了祭坛上的生死相托,经历了诏狱中的彼此支撑后,终于开始剧烈地消融、崩塌。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深沉的情感,如同地脉深处涌动的暖流,从恨意消融的废墟中悄然滋生、蔓延。那不是简单的谅解,更像是在命运的废墟之上,重新认识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林晏今生的赤诚,如同淬炼过的真金;他那近乎鲁莽的无畏,在权谋的泥潭中显得如此珍贵而耀眼。余尘感到一种沉重而酸涩的东西堵在胸口,是释然?是感慨?还是一种连他自己也尚未厘清的牵绊?
“林晏,”余尘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久经压抑后终于松动的沙哑,他伸出手,并非拥抱,而是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尘埃般,轻轻拂过林晏肩头官袍上那早已干涸发暗的血迹边缘,“箭伤…还疼吗?”
这个细微的动作,无关风月,却胜过千言万语。林晏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抬眼,撞进余尘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卸下了所有冰冷防备的眼眸。祭坛之上,那毫不犹豫将他护在身后的身影;诏狱黑暗里,隔着墙壁传来的压抑咳嗽声;此刻这指尖轻拂带来的、几乎灼伤皮肤的触感……无数画面与感受汹涌而来,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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