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的药味已经浓得化不开,像一匹浸透了苦涩的黑布,将整座府邸裹得密不透风。朱翊钧第三次踏进门时,连廊下的石狮子眼窝都积着药渣,青石板缝里渗出的水渍泛着暗黄,像陈年的血痕。
“陛下,首辅他…… 怕是撑不过今日了。” 管家跪在门槛边,素色锦袍的前襟沾着干涸的药汁,磕头时额头撞在地上,发出钝重的闷响,“今早又呕了血,太医院的人说…… 说脉息都快摸不到了。”
朱翊钧没说话,只是提着那盏黄铜宫灯往里走。灯芯被风抽得忽明忽暗,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像极了张居正极不稳定的呼吸。穿过前院时,他看见张居正的长子张敬修正蹲在灵堂角落烧纸,火光映着他青白的脸,纸钱灰粘在他哭花的脸上,像幅潦草的丧画。
卧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朱翊钧推开门,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呛得他下意识按住了口鼻。曾省吾正跪在床边抹泪,见他进来慌忙起身,玄色官袍的袖子扫过床头柜,带倒了一个空药碗,瓷片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陛下……” 曾省吾的声音哽咽着,指节因为用力攥着帕子而发白。
朱翊钧摆摆手,示意他退到一旁。他走到床边,借着昏暗的油灯看清了张居正的样子 —— 不过短短三日,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首辅已经脱了相,颧骨高耸如刀削,嘴唇泛着青黑,只有胸膛还在微弱起伏,证明人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先生。” 朱翊钧在床边坐下,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散了那缕游丝般的气息。他伸手探向张居正的额头,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得吓人,却带着一种濒死的蜡质感。
张居正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在眼眶里转动着,好半天才聚焦在朱翊钧脸上。他想笑,嘴角却只能牵动出一丝诡异的褶皱,喉咙里发出 “嗬嗬” 的声响,像是破风箱在拉扯。
“陛…… 陛下……” 他的声音比蚊蚋还轻,却带着一股不容错辨的执念。枯瘦的手突然从锦被里伸出来,像只濒死的螳螂,死死抓住朱翊钧的龙袍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明黄色的绸缎里。
朱翊钧的胳膊被拽得生疼,却没有挣脱。他看着张居正那双浑浊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最后一点火焰,不是对生的眷恋,而是对权力的不甘。
“先生有话尽管说。” 他的声音里适时地带上了一丝哽咽,眼角也微微泛红 —— 这是他对着镜子练了半宿的表情,既不能太悲戚显得虚伪,又不能太淡漠显得凉薄。
张居正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剧烈的呼噜声,像是有血沫堵在气管里。他用力咳嗽了几声,青黑的嘴唇里溢出些暗红的血渍,滴在朱翊钧的龙袍上,像绽开了一朵丑陋的花。
“潘…… 潘晟……” 他终于挤出两个字,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可…… 可用……”
朱翊钧的心里咯噔一下。潘晟?那个张居正的同乡,从翰林院编修一路被提拔到礼部尚书的铁杆亲信?去年江南盐税案里,就是这个人暗中给张首辅的表侄通风报信,让对方提前转移了赃款。这老狐狸都快断气了,还在想着安插自己的人。
“入…… 入阁……” 张居正的手抓得更紧了,眼睛里闪烁着近乎疯狂的恳求,“臣…… 臣保他…… 忠…… 忠君……”
朱翊钧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看着他嘴角不断涌出的血沫,突然觉得有些可笑。这就是权倾朝野的张首辅?到了弥留之际,还在玩这种布局的把戏。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张居正枯瘦的手背上,指尖感受到对方滚烫的体温和微弱的颤抖。
“先生放心。” 他的声音哽咽得更厉害了,眼角真的挤出了几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张居正的手背上,“您举荐的人,朕自然信得过。潘晟…… 朕记下了,定会重用。”
那几滴眼泪像特效药,张居正紧绷的身体突然松弛下来。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释然,抓着龙袍的手也松了些,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血沫溅在朱翊钧的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像烙铁一样灼人。
“陛下…… 新…… 新政……”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要被咳嗽声淹没。
“朕记得,都记得。” 朱翊钧站起身,抽出被攥得发皱的衣袖,又弯腰掖了掖张居正的被角,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先生安心歇息,国事有朕。”
张居正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灰翳。那缕最后的火焰,终于在他眼底一点点熄灭。
朱翊钧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卧房。经过灵堂时,张敬修哭着跪过来:“陛下,求您救救家父!求您了!”
他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首辅之子此刻涕泪横流的样子,心里没有半分波澜。“太医已经尽力了。”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好好陪着你父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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