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松涛掠过山尖,老巫医摸了摸怀里的旧药囊,囊底还塞着半片碎玉。
他望着小娃药棚里透出的光,忽然笑了——那光不亮得晃眼,却稳稳的,像春溪破冰,像幼芽破土。
他转身往林子里走,靴底碾碎了几片松针,香气在脚下散开。
远处传来小娃的喊声:“阿公快来!这株寒参的根须好像——”
声音被山风揉碎,老巫医却听得清。
他加快脚步,袖中碎玉突然发烫,像有什么东西,终于落了地。
极北的松涛裹着夜露漫过石案时,老巫医的手指还悬在半空。
他本想屈指弹一丝灵气进灯盏——这是十年来刻进骨血的习惯,每当见着凡人掌灯吃力,总忍不住要替他们添把力。
可小娃脆生生的阿公莫动撞进耳朵时,他的指尖突然抖了抖,像被松针戳了似的缩回来。
松树说,暗里也能看清字。小娃歪着脑袋,羊角辫上沾的松脂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
她捧着的旧医卷是老巫医翻山越岭从山外背来的,纸页边缘卷得像被霜打过的枫叶。
此刻灯焰不过豆粒大,可她的眼睛却亮得能映出每一行字:阿公你看,松脂在往灯芯爬呢。
老巫医屏住呼吸。
果然,熬灯时滴落的半滴松脂正顺着陶盏边沿缓缓蠕动,像条金黄的小虫。
它触到灯芯的刹那,灯焰地窜高两寸,暖光裹着松木香扑在医卷上,听脉调三个字顿时清晰得能数清笔锋。
他下意识去摸怀里的碎玉——那是当年殷璃医仙替他治喉疾时落下的,此刻竟凉得像山涧里的冰。
阿公?小娃扯他的衣角,你手在抖。
老巫医这才惊觉自己的指节发白。
他颤抖着将掌心覆在灯盏上,粗糙的老茧贴着陶壁,竟触到一股股温热的脉动——不是灵气流转的清泠,而是大地本身的体温。
十年前那场识痛阵在他经脉里烙下的灼痕,此刻正随着灯焰的明灭一点点消融。
他忽然想起哑女托商队带来的信:灯不借灵,人亦不借。原来不是医仙收回了光,是凡人终于敢,用自己的手捧起光。
山风卷着松涛掠过山尖时,老巫医听见了极轻的。
那是碎玉在怀里裂开的声响,像春溪破冰的第一声。
他低头看向小娃,见她正用松针在医卷空白处画小松树,灯焰在她发顶跃动,像团不会熄灭的火。
阿公,我画得像吗?
老巫医的声音哑得厉害,却带着笑,比松树还像。
他转身往药棚走时,山脚下的溪流突然唱起来。
那是夏夜的溪畔,老药师正蹲在青石板上磨药。
新采的艾草香混着露水漫开,远处传来孩童的脆笑:阿妹看,要这样转火石!他抬头望去,见竹篱下扎着红绳的小丫头正握着火石,旁边更小的娃攥着灯盏,眼睛瞪得溜圆。
灯不救人,只照路。小丫头的声音像沾了蜜的柳枝,阿娘说,医仙的光不是用来替咱们走夜路的。
那她呢?小娃指着灯焰,她在哪?
小丫头用沾着草汁的手指点了点灯芯最暗的地方:她在火最暗的时候。
老药师的手忽然顿住。
石杵地磕在药钵沿上,惊得溪里的青蛙跳进水。
他望着那盏灯,见灯焰最暗处果然浮着团极淡的影子——素衣,发间别着药锄模样的木簪。
不是被谁召唤,而是像春芽从土里钻出来似的,自然而然地映在灯油里。
你们敢在黑暗里走路,才是我真正的光。
清越的声音撞进老药师耳中时,溪流突然静了。
水面平得像面镜子,倒映着那团影子,连衣袂的褶皱都看得分明。
三息后风掠过竹梢,水面荡开涟漪,影子便随着波纹散了,只余下满溪碎星。
老药师摸向腰间的唤璃玉——那枚他戴了四十年的玉牌,上个月就碎成了粉,此刻竟有几缕细如发丝的青光从他掌心钻出来,缠上了脚边的艾草。
老哥哥发什么呆呢?
哑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药师回头,见她正蹲在药阵旧址的荒草里,指尖抚过一株无名草的叶片。
秋深的风卷着草浪涌过来,每片叶子都规律地摆三下——第一下,南境某口枯井涌出清泉;第二下,北境高烧三日的孩童额头退了热;第三下,乱葬岗老槐的枯枝地爆出新芽。
此非阵,是地在呼吸。哑女抬头时,眼尾的细纹里盛着笑,你看。
老药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株无名草的根系正顺着地缝蔓延,所过之处板结的土块裂开,露出底下湿润的新泥。
他刚要伸手测地脉,哑女已轻轻按住他的手背:莫用术法,用心听。
他闭上眼。
有细碎的震动从掌心传来,像婴儿的心跳,像种子破壳的轻响。
再睁眼时,只见脚边的碎玉粉正随着草叶摆动浮起来,其中一缕泛着青的细丝竟穿透草茎,向着南方飘去。
你不是走了,是终于敢,不靠任何痕迹活着。老药师望着那缕青丝,喉间发紧。
十年前他跪在殷璃墓前发的誓,此刻终于能轻轻放下。
风更大了些。
青丝掠过药阵旧址的断碑,掠过北境学子的窗棂,掠过极北小娃的药棚,最后停在南境最老的屋檐下。
那是哑女长大的老屋,梁上的干叶被风掀起又落下,青丝便悄悄缠了上去。
夜更深时,雨丝开始飘落。
老屋的梁裂在雨里地响了一声,又扩宽半寸。
哑女在里间翻找药种,听见响动只抬了抬头,见瓦檐漏下的雨丝在青石板上溅起小水花,便又低头整理起新晒的紫花干。
她不知道,此刻缠在干叶上的青丝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像在等一个,连风都猜不透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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