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榕树的陶铃晃过第七个回环时,顾微尘的麻鞋已经沾了沉港的最后一粒沙。
她没有回头,只是将掌心贴在码头的老木桩上——那上面还留着前日修补时嵌入的陶片,硌得掌纹发疼。
这疼像根细针,轻轻挑开她心头的茧。
她原打算南行至天涯海角,寻一处无人的礁岛,把余下的岁月耗在修补海浪冲来的碎瓷片上。
可昨夜陶片在海面铺就的光径里,她忽然看清那些碎片的轨迹——每一片都在往北方偏转,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指向她来时的路。
于是她改了方向。
这日晌午,她行至青泥渡。
村头老槐树下,扎着蓝布巾的农妇正用碎瓷片刮锅底的焦垢。
瓷片边缘早被磨得钝了,她便换个角度,让缺口处的锋刃贴着黑垢游走。
顾微尘站在篱笆外看了半刻,见那农妇刮净最后一块焦块,随手将瓷片往墙根一丢,转身喊屋内的娃:“阿福,端碗水来!”
“阿娘,这破瓷片还要不?”扎羊角辫的小女娃捡起瓷片,指尖被划了道细红。
农妇回头笑:“要它作甚?刮完锅就该扔的。”
顾微尘喉间发紧。
前世她修复古瓷,每片残片都要编号登记,用鱼鳔胶小心粘合;今生她补道基、修法宝,每道裂纹都要算准灵气走向,耗上三日五夜温养。
可眼前这农妇,不过是用一块随手捡的碎瓷解决了问题,完事后连多看一眼都不肯。
她继续往北。
在松烟镇,她看见三个孩童把断成两截的筝线接成跳绳。
断线处的丝缕缠得歪歪扭扭,其中扎红头绳的小姑娘还往结上吐了口唾沫,说这样更牢。
他们跳得气喘吁吁,断线处被扯得发毛,却没一个人停下来修补——断了就断了,再找根草绳续上便是。
在铁牛村,老铁匠正捶打报废的犁头。
那犁头锈得几乎看不出原样,他却像变戏法似的,几锤下去便敲出个虎头门环。“这犁头跟着老周头耕了二十年地,”老铁匠擦汗时对围观的后生笑,“总不能让它烂在泥里。”门环做好了,他也不收钱,只让后生捎两斤米酒:“我老伴爱喝。”
顾微尘走得越来越慢。
她数着脚下的碎石,看日头从东到西,听风里飘来的柴米油盐。
某夜借宿山神庙,她望着供桌上裂了缝的陶碗——碗里盛着半把野枣,是哪个村妇留的供品——忽然笑出了声。
原来她从前执着的“修复”,总想着要还原、要完美、要刻在碑上让后人瞻仰。
可这些凡人,他们补锅、接绳、改犁头,不过是因为日子要过下去。
没有功法口诀,没有灵气支撑,甚至不求被记住——他们只是本能地,不想让能用的东西就这么废了。
“当技艺成为本能,信仰便无需庙宇。”她对着山神像轻声说。
神像的泥脸掉了块皮,露出底下的草筋,倒比涂金抹彩时更鲜活。
与此同时,百里外的新坛前,小满正攥着那枚泥胚铃。
“从今日起,夜话会再没有固定流程。”她站在晒谷场上,声音比从前清亮许多。
十七村的代表围坐在草席上,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皱眉——从前都是顾先生定规矩,如今这小丫头要翻天?
小满把泥胚铃放在用陶片铺成的坛心。
铃身的裂纹网络泛着淡青色,像块没烧透的玉。“它不会响,”她伸手抚过铃上的纹路,“直到有人用真心把它‘修好’。”
台下炸开一片议论。
“这算什么规矩?”
“没了夜话会,咱们还怎么记那些老手艺?”
小满没急着解释。
她望着东南方的云——那里飘着东南村的炊烟。
三日前她收到信鸽,说哑女阿桃在晒场拍着胸口打拍子,一下、两下,和着心跳的节奏。
村人起初面面相觑,后来有妇人跟着拍腿,老汉敲着烟杆,最后连看家狗都跟着摇尾巴。
“阿桃她...她听不见,”送信的小子挠头,“可她拍得比谁都认真。”
此刻,东南村的方向传来隐约的响动。
像是心跳,又像是春泉破冰。
小满屏住呼吸,见泥胚铃的裂纹里渗出细弱的光。
那光沿着裂纹游走,最后在铃口聚成一点——
“叮。”
极轻的一声,像羽毛扫过心尖。
晒谷场霎时静了。
有人抹眼泪,有人笑出了声。
老铁匠的孙女举着半块陶片冲过来:“我阿公说,这像他补锅时,最后一锤敲下去的响!”
小满摸了摸眼角的湿,终于明白顾先生说的“余响”是什么。
不是刻在碑上的章程,不是传了百年的口诀,是当有人愿意蹲下来,听一听这世界原本的声音。
顾微尘再见到那片山谷时,已是中秋。
残阳把断墙染成血红色,祠堂的石基上还留着当年被推搡时磕的伤痕。
她蹲下身,用指甲刮去碑上的青苔——果然,“顾微尘”三个字被凿得极深,凹坑像道没愈合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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