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脚下发烫的柏油路,喉咙里像塞了团火,刚想骂这鬼天气,眼角余光就瞥见街角那面褪色的青天白日旗——不对,这旗子怎么瞧着比记忆里破得更厉害?风卷着沙尘打在脸上,混着一股说不清的焦糊味,像是哪儿的房子刚烧过。我正发愣,一辆挎斗摩托“突突”地从身边蹿过,车斗里的兵穿着灰布军装,斜挎着步枪,枪托上还沾着黑泥。这打扮……不像是城里那些耀武扬威的宪兵,倒像是……我猛地攥紧了手里的空洋车把,车把上的木纹硌得掌心生疼——这不是我拉了大半辈子的那辆“飞鸽”,车架子上还留着新焊的疤,漆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锈红,像是淌干了血。
“喂!那拉车的,瞎看什么?”一个粗哑的嗓子炸在耳边,我扭头见个穿黑绸短褂的汉子叉着腰,嘴里叼着烟卷,烟圈喷在我脸上,“让你往东边拉,听见没有?”我这才发现自己竟站在车铺门口,脚边停着辆半旧的洋车,车座上还留着不知谁蹭的泥印。脑子像被钝刀子割,前一秒还在琢磨怎么凑钱给虎妞抓药,后一秒就瞧见街对面墙上刷着“剿共”的标语,字歪歪扭扭,被人用黑墨打了个叉。“愣着?”汉子抬脚就踹在车轱辘上,“想挨揍是不是?”我赶紧哈腰,手搭上车把:“去去去,这就去。”
拉着车往前走,才发现街上的人都慌慌张张,女人们用包头布蒙着脸,怀里揣着布包紧跑,男人们缩着脖子,眼神躲闪。风里除了沙尘,还飘着股硝烟味,淡淡的,却往骨头缝里钻。我拉着空车,脚步发沉,这路怎么瞧着眼生?前儿个还在的那家“和顺斋”包子铺,如今变成了个黑洞洞的门面,门框上留着弹孔,玻璃碎得满地都是。“祥子!是你不?”一个嘶哑的声音喊我,我回头见是小马儿的祖父,他比上次见时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眼窝陷成两个黑窟窿,手里拄着根磨秃了的木棍。“马爷爷?”我惊得差点撒手,“您怎么在这儿?小马儿呢?”老爷子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没了……上月炮弹落在胡同里,孩子没跑出来……”他咳嗽着捶胸口,“这日子没法过了!日本人刚走,中央军又来了,抢的抢,烧的烧,还不如当初……”
“嘀——嘀——”刺耳的喇叭声打断他的话,一辆军用卡车横冲过来,差点撞上车尾。我赶紧往路边躲,车斗里的兵嘻嘻哈哈,有人把空酒瓶往下扔,“哐当”砸在离我脚边不远的地方,碎玻璃溅起来擦过我的裤腿。“不长眼的东西!”一个戴军官帽的从驾驶室探出头骂,唾沫星子飞得老远。我死死攥着车把,指节发白,心里那股火直往上蹿——当年在城里,就算是兵痞,也没这么横的。马爷爷拉了拉我的袖子,声音发颤:“别惹他们……前儿个老王头就因为瞪了他们一眼,被拖走了,至今没回来。”
往前走了两条街,瞧见个茶摊,我摸了摸兜,掏出几个皱巴巴的铜板——这钱也不对,上面印的头像看着面生。“掌柜的,来碗凉茶。”我把铜板拍在桌上,掌柜的是个干瘦的老头,瞥了眼钱,又看了看我,没说话,舀了碗浑浊的茶水推过来。我咕咚咕咚灌下去,茶水带着股土腥味,却解了些渴。“听说了吗?西边又开打了。”邻桌两个挑夫模样的人在嘀咕,“说是共军过来了,要打北平。”“打吧打吧,反正这日子也过够了。”另一个叹气,“昨儿个保长又来催粮,家里连耗子都没吃的了,拿什么给?”我心里一动,共军?这名号像是在哪儿听过,又记不真切。
正愣神,忽然听见一阵哭喊,街那头跑过来个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后面跟着两个穿灰衣的兵,嘴里骂骂咧咧。“把东西交出来!”一个兵抓住女人的胳膊,另一个去抢她怀里的布包。女人死死抱着不放,哭喊着:“那是给孩子治病的钱啊!求求你们了!”我看着那女人绝望的脸,忽然想起了小福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住手!”我不知哪来的胆子,喊了一声,那两个兵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我:“你他妈找死?”
我把车往边上一撂,往前走了两步,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根磨得发亮的短棍,是当年防备劫道的,现在却空空如也。“她就这点钱,你们……”话没说完,一个兵就挥拳打过来,我侧身躲开,拳头擦着我的耳朵过去,带起一阵风。另一个兵抬脚踹在我肚子上,我疼得弯下腰,嘴里涌上股腥甜。“多管闲事的东西!”兵骂着还想打,忽然有人喊了声:“住手!”
我抬头,看见几个穿着灰布军装的人走过来,领头的是个年轻人,戴着八角帽,脸上有块淡淡的疤痕,眼神却很亮。“你们是哪个部分的?”年轻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威严。那两个抢东西的兵瞧见他们,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嘟囔着:“中央军的……关你们什么事?”“中央军就可以抢老百姓的东西?”年轻人身后一个挎着步枪的战士上前一步,“把东西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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