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四年,乙亥岁的秋意比往年来得更急些。塞外的风卷着黄沙,才过了居庸关,就把直隶、山东的天空染得发灰——这风里裹着的不只是凉意,还有西北战场上传来的急报。准噶尔部的噶尔丹再犯边境,朝廷急调兵马往西塞驰援,粮草转运成了燃眉之急。兵部一道文书下来,各省需征调民间骡马,从州县起运,一路向西,直送军前。
文书到山东的时候,济南府的官署里正飘着秋雨。按察使把各州县令召来议事,长山县令杨承祖坐在末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下摆的暗纹。他年近五十,颧骨高突,眼尾向下耷拉着,瞧着总带点不耐烦的倦意,可听到“征调骡马”四个字时,那双眼忽然亮了一下,像荒地里见了猎物的狼。
散会时,同州的几个县令凑在一处叹气。益都县令董世昌是个温厚人,搓着手道:“咱们这地方,农户养头驴都当宝贝,骡马更是稀罕。征调易,安抚难,得好好跟百姓说,按文书上的价码给足补偿才是。”莱芜县令范承勋接话:“可不是嘛,我那县多山地,农户靠骡马驮货下山换粮,真征走了,过冬的口粮都成问题。”新城县令孙秉彝年纪最轻,性子刚直,冷声道:“就怕有人借着‘公务’的由头,把好事办歪了。”
这话刚落,杨承祖从后面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孙秉彝的肩膀:“孙老弟年轻,不懂底下的门道。‘公务’二字,可松可紧,办得好,是为朝廷分忧;办得‘妥帖’,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他说这话时,声音压得低,眼神扫过三人,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转身就带着随从走了。董世昌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这杨令,素来爱占小利,这次怕要出乱子。”
果不其然,杨承祖回长山的第二天,就把县里的衙役、地保全召到了县衙。大堂上,他把兵部文书往案上一拍,厉声道:“朝廷征马,关乎军国大事!凡境内骡马,无论官家养的、商户用的、百姓私藏的,三日之内,尽数交到县衙来!谁敢隐匿,以通敌论处!”
底下的地保们面面相觑——文书上明明写着“自愿应征,按价补偿”,到杨承祖这儿,怎么就成了“尽数上交”?有个老地保颤巍巍地问:“大人,那补偿……”
“补偿?”杨承祖冷笑一声,抓起案上的惊堂木拍了下去,“朝廷军费紧张,哪来的闲钱给补偿?再说了,为朝廷出力,是百姓的本分!谁再提‘补偿’二字,先打二十大板!”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又缓了语气:“不过,你们办事得力,征上来的骡马里,挑些弱的、老的,赏给你们当脚力,也算是本县令的恩典。”
这话一出,地保们立刻懂了。杨令这是要借征马的名义,把全县的骡马都搜刮过来——好的他自己留着,要么卖钱,要么送给上面的官儿疏通关系;剩下的残次品,再赏给底下人,堵上他们的嘴。
接下来的三天,长山县彻底乱了。衙役们跟着地保,挨家挨户地搜。农户家里,刚买的骡驹被强行牵走,老农抱着马脖子哭,被衙役一脚踹开;小商户用来拉货的驴车,缰绳被硬扯断,货物翻在地上,没人管;就连寺庙里和尚用来驮经卷的老马,都被拉走了。不到三天,长山县的街头巷尾,再也见不到一头能跑的牲口,百姓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关着门偷偷抹泪。
杨承祖把征来的骡马圈在县衙后院的空地上,足足有两百多匹。他每天傍晚都去看,摸着那些油光水滑的好骡马,嘴角就合不拢。心腹衙役凑过来问:“大人,这些马怎么办?送一部分去济南府交差?”
“急什么?”杨承祖眯着眼,“济南府那边,随便挑几十匹老弱的送过去就行。剩下的,等过阵子风声松了,卖到江南去——那边的盐商、粮商,正缺好骡马呢,一匹能卖十两银子。”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周村那边,不是每月初一、十五有大集吗?听说来往的商户多,车马多,你带些健丁过去,把那些外来商户的骡马也‘征’过来。对外就说,长山的骡马不够,借他们的用用,等朝廷拨了马,再还。”
那心腹衙役心领神会,立刻点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衙役,揣着杨承祖写的“征马文书”,往周村去了。
周村离长山不过三十里地,是青州、济南、兖州三府交界的大集镇。每月初一、十五,四面八方的商户都往这儿赶:山西来的盐商,拉着成车的潞盐;陕西来的皮货商,驮着狐裘、羊皮;江南来的布商,带着松江的棉布、苏绣的绸缎;还有本地的粮农、菜农,推着小车,赶着驴,把新鲜的粮食、蔬菜运到集上卖。集镇上的那条主街,从东头到西头,车马挤得水泄不通,骡马的嘶鸣声、商贩的吆喝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混在一处,热闹得能掀了天。
十月初一这天,天刚亮,周村的集就开了。山西商人王二和李老栓,赶着四匹黑骡,拉着一车潞盐,刚到街口,就被几个穿皂衣的衙役拦住了。为首的衙役把“征马文书”往王二面前一递,粗声粗气地说:“长山县令杨大人有令,朝廷征调骡马运粮,你们这四匹骡,先交出来,归县衙统一调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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