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爷的手指在泛黄的信纸上捻了捻,指腹触到那点暗红印泥时,像摸到了一块刚从冰里捞出来的碎骨——凉得扎手,还带着股说不出的腥气。那印泥不是寻常的朱砂红,是偏暗的赭色,边缘晕着淡淡的黑,像干涸了半世纪的血,死死粘在粗糙的麻纸上,把“鬼手”那行歪歪扭扭的字衬得愈发阴鸷:“洛水西岸,龟甲墓,有血玉,速来。”
他坐在八仙桌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边缘的包浆。这张桌子是他十年前从一个败落的王府里收来的,红木质地,桌角雕着缠枝莲,只是如今莲瓣的缝隙里积满了灰,像蒙着一层洗不掉的暮色。桌角放着个豁口的粗瓷茶杯,里面的茶早凉透了,水面浮着一层褐色的茶垢,像极了他刚才在信纸上看到的印泥。
窗外的风裹着巷子里的煤烟味钻进来,吹得桌案上的油灯“忽明忽暗”。灯芯爆出个火星,落在他手背上,他却没觉得疼——满脑子都是“龟甲墓”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入行三十年,周三爷走南闯北,从陕西的秦墓到江南的水坟,见过的古墓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摸过嵌着金箔的玉璋,碰过刻着诅咒的青铜鼎,甚至在一座汉墓里见过三具盘膝而坐的干尸,尸体的指甲长得绕了手腕三圈,可那些都没让他像现在这样发怵。
“龟甲墓”是他小时候听爷爷说的邪事。那会儿他才七八岁,裹着棉袄坐在炕头,爷爷抽着旱烟,烟杆的铜锅子在灯下发着暗红光。“小三子,你记着,以后要是听见有人提‘龟甲墓’,躲远点。”爷爷的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那不是埋死人的地儿,是活人的坟。”
他还记得爷爷说,龟甲墓的主人都是些心狠手辣的诸侯,下葬时要选九十九个活人殉葬,男女老幼都有。这些人被关在墓里,活活渴死饿死,最后他们的血顺着墓底的沟槽流进中央的池子里,那池子就成了“血池”。血池里泡着殉葬者的魂魄,池边的墙壁上嵌着他们的骨头,连头发都被编成绳子,缠在墓门的铜环上——就为了把活人拉进来,当新的殉葬品。
那会儿他只当是爷爷编来吓他的故事,直到十五岁那年,他跟着一个老盗墓贼去河南挖一座宋墓,在墓道里看见一块破碎的龟甲,龟甲上刻着的符号,和爷爷描述的一模一样。老盗墓贼当时脸就白了,连夜带着他跑出了山,临走前说:“这龟甲是墓的‘引子’,再往前走,就是血池的地界了。”
从那以后,“龟甲墓”这三个字就成了他心里的忌讳,可现在,鬼手的信里偏偏写了这三个字,还提了“血玉”。
血玉他不是没见过。前年在云南的一座滇王墓里,他曾摸到过一块鸽子蛋大的血玉,玉里的红像活的一样,在光下能看见细细的纹路,像血管在流动。后来他把那块玉卖给了一个香港的收藏家,赚的钱够他在城里买套带院子的房子。可鬼手信里说的血玉,能藏在龟甲墓里,定然不是凡品——说不定是用殉葬者的血沁了几十年的“活玉”,那样的玉,抵得上他半辈子的收成。
手指又捻了捻那点印泥,这次他闻了闻,除了腥气,还有股淡淡的胭脂味。是女人用的那种廉价胭脂,带着甜腻的香,却和印泥的腥气混在一起,让人胃里发翻。他突然想起爷爷说的,殉葬的女人会在指甲上涂胭脂,死后指甲不掉,胭脂就渗进骨头里,连带着印泥都会沾染上那股味。
“三爷,走不走?”
门外传来伙计小五的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的急切,还夹杂着鞋底蹭过门槛的“沙沙”声。周三爷抬头看了眼门帘,粗布的门帘上打着两个补丁,一个是靛蓝色,一个是灰色,像两只眼睛,正盯着他。
小五是他半年前收下的伙计,这小子刚从乡下出来,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每次提起古墓,那眼睛里就满是对财宝的热望,仿佛墓里埋的不是尸骨,是一锭锭金元宝。周三爷没跟他说过龟甲墓的邪事,也没教过他怎么对付墓里的脏东西——这小子连糯米能驱邪都不知道,上次在一座清墓里,看见棺材上的镇墓兽,还以为是玉雕的摆件,差点伸手去摸。
“急什么?”周三爷把信纸往桌角一放,声音压得很低,“天黑路滑,等明早再说。”
“可鬼手说‘速来’啊!”小五撩开门帘探进半个脑袋,额头上还沾着点煤灰,“万一被别人抢了先,那血玉……”
“抢不走。”周三爷打断他,手指敲了敲桌面,“龟甲墓的门,不是谁都能开的。”他没说后半句——能打开那门的人,也未必能活着出来。
小五还想再说什么,可看见周三爷的脸色,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三爷的脾气,一旦沉下脸,就没人能劝得动。他挠了挠头,又蹭了蹭门槛,“那我先去收拾东西,明早天不亮就走?”
周三爷点了点头,看着小五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那小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吹散,巷子里只剩下远处酒馆传来的划拳声,还有更夫敲梆子的“笃笃”声——已经是三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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