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场上的谈判(上)
塔克拉玛干正午的太阳,像一颗悬在穹顶的巨大熔金火球,无情地向龟裂的大地倾泻着白炽的光焰。空气滚烫、凝滞,吸一口都灼烧着鼻腔和肺叶。合作社空旷的晒场,像一块被烤得发白的巨大铁板,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唯有晒场边缘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歪脖子沙枣树,虬曲的枝干顽强地撑开一片稀疏的、勉强能称之为阴凉的影子。
阿依努尔就盘腿坐在这片珍贵的阴影下。身下铺着一张磨得发亮、边缘绽出毛絮的旧羊毛毡。毡子的每一根纤维仿佛都浸透了岁月的汗渍、尘土和牲口的气息,粗糙却真实。她面前摆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早已凉透、颜色深褐如酱油的砖茶,茶水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脂,在热风中纹丝不动。
她的对面,周氏集团的谈判代表王经理,显得格格不入。昂贵的藏青色西装被汗水洇湿了后背和前襟,紧贴在身上,精心打理的发型也被晒塌了,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油亮的额角。他不停地用一方雪白的真丝手帕擦拭着脖子和脸颊的汗珠,昂贵的皮鞋尖上沾满了晒场上干燥的浮土。他似乎被这简陋、滚烫的环境折磨得焦躁不堪,鞋尖泄愤似的踢着脚边一颗被烈日彻底晒干、外壳皲裂蜷缩的棉桃,发出“哒、哒”的轻响。
“阿依努尔主任,”王经理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烦躁,手帕在指间被揉成一团,“集团体恤你们合作社的困境,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在原有补偿基础上,每亩地——再加五百!”他伸出五根短粗的手指,在空中用力晃了晃,仿佛这数字能砸晕眼前这个沉默的女人。“五百!足够你们在别处修十个新的坎儿井了!拿着这笔钱,换个地方,从头开始,不好吗?何必死守着这片盐碱地?”
他说着,习惯性地从西装内袋掏出一个镀金的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叼在嘴上。打火机“咔哒”一声脆响,跳跃的火苗点燃烟卷。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在阿依努尔淡漠的注视下,极其自然地将烟灰轻轻一弹——灰白色的烟灰如同肮脏的雪花,精准地落入了她面前那碗凉透的砖茶里。“噗”的一声轻响,在滚烫的寂静中异常清晰,茶水表面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将那点烟灰吞噬。
阿依努尔依旧垂着眼帘,仿佛没看见那落入茶碗的污秽。她的手指,却在这无声的侮辱中,缓缓伸向了脚边那颗被王经理踢过来的、干瘪的棉桃。指尖触碰到那坚硬、粗糙、布满细小裂纹的外壳,带着烈日暴晒后的灼烫感。她捏住棉桃,指腹微微用力。
“咔嚓…簌簌…”
棉桃干枯的外壳应声碎裂,细小的、如同褐色尘埃般的碎屑,从她指缝间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它们没有随风飘散,而是悉数落在她腿上摊开的一本册子上。那是一本极其古旧、封面用厚实的牛皮纸装订、边缘早已磨损起毛的手工账本。纸页泛着深沉的、不均匀的棕黄色,仿佛被时光和油灯熏染了无数个日夜。碎屑落在纸页上,覆盖在那些用蓝黑墨水书写的、工整却略显稚拙的字迹上——“公元1958年10月1日,红星合作社成立,全体社员集资购买麦种叁佰斤……” 在这些字迹的缝隙里,甚至还能清晰地看到几粒早已干瘪、却顽强地嵌在纸纤维中的、真正的麦壳。
账本摊开的那一页,记录着合作社最初的土地丈量结果和每一户人家的入股凭证。这本1958年的账册,是合作社生命的起点,是这片土地归属最原始、最不容置疑的铁证。此刻,干瘪棉桃的碎屑落在其上,像一层薄薄的、来自现实的尘埃,覆盖着那段滚烫的历史。
王经理显然也看到了那本散发着浓重历史气息的账册,他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似乎对这种“老古董”出现在现代谈判桌上感到厌恶和不耐。
就在这时,一阵缓慢却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古丽巴哈尓奶奶佝偻着腰背,端着一把沉甸甸、壶身擦得锃亮的旧铜茶壶,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壶嘴里飘出滚烫茶水的白色蒸汽,带着浓郁的砖茶苦涩香气。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挂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和煦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
“王经理,远道而来,辛苦啦,喝口热茶,解解乏。”她的声音沙哑却温和,仿佛真的只是来招待客人。
她走到王经理面前,似乎因为年迈手抖,那沉重的铜壶微微倾斜。滚烫的、冒着白汽的茶水,如同一条细小的瀑布,精准无比地从壶嘴激射而出,目标直指王经理随手放在羊毛毡上、那份崭新的、印着“土地转让协议”几个加粗黑体字的合同书!
“哎哟!”王经理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挡,但哪里来得及?
“滋啦——”
滚水狠狠浇在雪白的合同纸上!油墨印刷的“土地转让”四个大字首当其冲,瞬间被滚烫的液体浸润、晕开!漆黑的油墨像遇到了强敌,迅速溶解、扩散、扭曲,化作一团团丑陋模糊、边缘毛糙的墨团,向四周疯狂洇染。整张纸瞬间变得湿透、绵软,字迹模糊不清,散发出一股纸张被热水烫过的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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