馕坑谈判(上)
塔克拉玛干的夕阳,像一枚沉入沙海的巨大铜钱,将最后的光与热,熔金般泼洒在龟裂的棉田上。合作社沉寂了三年的馕坑,终于再次升起了炊烟。那烟柱初时细弱,带着生涩的青灰色,在无风的黄昏里笔直地向上攀爬,渐渐融入天际晚霞的橘红,最终化作一片温暖而执拗的薄霭,笼罩着这片几乎被遗忘的土地。炊烟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干涩和某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的生机,在干燥的空气里弥散开来,像一声微弱却倔强的号角。
阿依努尔蹲在馕坑旁一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板上,面前摊开一张巨大的、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芦苇席子。席子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粒。这些麦粒早已失去了新粮该有的饱满金黄,色泽灰暗,表面蒙着一层不祥的霉斑,散发出陈腐、酸败的气息,像被遗弃在岁月角落里的叹息。这是合作社粮仓里最后的存粮,被遗忘在角落,在潮湿和绝望中发霉变质。然而,阿依努尔布满老茧的手指,却在这些灰败的颗粒间,异常温柔地拨弄、翻找着。她的眼神专注而锐利,如同在沙砾中寻找失落的钻石。
古丽巴哈尓奶奶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佝偻着腰背。午后的阳光给她银白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柔光。她布满皱纹的手,捏着一枚磨得锃亮的绣花针,针尖在夕阳下闪着一点微弱的寒星。她的动作极其精准,绣花针灵巧地在霉变的麦粒缝隙间穿梭、拨动、轻挑。每一次下针、挑起,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韵律。被针尖挑出的,是那些外壳尚算完整、胚芽部位还未被霉菌彻底吞噬的麦粒——它们虽也灰头土脸,但在阿依努尔眼中,它们就是沉睡在废墟里的、最后的火种。
“嗒!嗒!嗒!”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戈壁汉子的粗犷。巴特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晒场边缘,古铜色的脸庞上沾着风尘,肩上扛着半只剥好皮、风干得如同岩石般坚硬的黄羊。他走到馕坑旁的木案板前,将沉甸甸的半扇羊肉“咚”地一声撂下,震得案板上的浮尘簌簌飞起。接着,他反手从腰间宽厚的牛皮腰带上,“噌”地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蒙古弯刀。刀身弧线优美,刃口在夕阳下流动着冰冷的杀气。
“咔嚓!”
弯刀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狠狠剁在厚重的木案板上!刀锋深深嵌入木纹,刀柄兀自颤动不已。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原始力量感的声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晒场黄昏的静谧。几只正在苇席边缘鬼鬼祟祟、试图偷啄霉麦粒的麻雀,被惊得“扑棱棱”炸飞起来,像几团慌乱的灰色绒球,尖叫着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巴特尔看也没看飞走的麻雀,他伸出粗糙的大手,一把抓住嵌在案板上的刀柄,用力拔出,开始有条不紊地分解那坚硬的风干羊肉。厚实的刀刃刮擦着紧密的肉纤维,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音。他一边干,一边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周家的狗崽子们,今天又往坎儿井的老支渠里倒了十几桶东西,白花花的粉末,跟下雪似的,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呛鼻子的怪味!”
他的话音未落,一阵裹挟着沙尘的干燥热风猛地卷过晒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片,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被风裹挟着,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朝着馕坑口敞开的、正跳跃着橙红色火苗的坑洞飞去!
“小心!”阿依努尔惊呼出声,但已来不及。
那张纸——正是陈朝阳今天下午才交给她的、关于坎儿井水质最新检测报告的复印件——被风精准地投入了馕坑口!
“呼——!”
坑洞里的火焰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火舌猛地向上蹿起半米多高!橙红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那张单薄的纸页,瞬间将它吞噬。纸张在高温中痛苦地卷曲、发黑、化作点点带着火星的飞灰,被上升的热气流挟裹着,从馕坑口喷涌而出,如同无数只狂舞的萤火虫,旋即又消失在暮色中。火光映照着阿依努尔骤然变得苍白的脸,也照亮了报告上最后几个被火焰吞噬前短暂显现的、触目惊心的词汇——“强效工业级吸湿剂”、“水源活性致命抑制”、“生态毁灭性破坏”。
“干燥剂……”阿依努尔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们要彻底断绝坎儿井的生机……” 那不仅仅是水,那是大地的血脉,是祖先留给他们的最后活路!周氏不仅要夺地,还要彻底抹杀这片土地延续千年的可能!绝望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馕坑背风的阴影里传来。一直沉默地蹲在那里、像块风化岩石般的老挖井人玉素甫,佝偻着身子站了起来。他布满沟壑的脸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馕坑口那跳跃的、刚刚吞噬了检测报告的火焰,仿佛那火里藏着恶魔的真容。他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摸索着腰间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铜锅玛瑙嘴的老烟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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