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乘在树林中远远地看着文清一家人走向墓园的大门,他才穿好外套,走出树林。此时又飘来一大片云彩将太阳遮挡住,但还是能感受到先前太阳洒在地面的余温,他想,如果自己是选择的蝙蝠,会不会变成一个吸血鬼,见到阳光就直接火化的那种。他选择性地避开人多的地方,走小路来到文清母亲的墓处,一路上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背部鼓鼓囊囊的衣服,几乎都在寻找亲人的墓或是沉浸在怀念的气氛中。
何薇的墓前摆放着一些水果,常乘慢慢地靠近,慢慢地蹲下,接着将手放在墓碑上,又放在墓碑底部,颤抖的手还碰掉了摞在第二层的苹果,但是他并没有感受到来自指尖的刺痛。“请原谅我。”常乘没有忘记最基本的礼貌,他的最终目的并不是前来纪念,而是想做些试探,他觉得这样做有些冒犯死去的人,但幸好没有任何提示,他不必挖开何薇的墓去取得织婆的指骨。他站起身,向墓碑鞠了一躬,蝎尾在他弯腰时不自主地向上翘起,将他的衣服向后拉扯,仿佛在阻止他鞠躬。他直起身后头向后转了一点,后面的确有人在看着他的后背,但在他回头后也移开了视线,他若无其事地转回了头,倒是希望他们能多看几眼,他甚至想直接把真实的自己展示出来,但心底里还是有一根线拦住了他。
常乘又去了文清祖父母的墓那里,这次他用手快速地在墓碑旁扫了几圈,同样没有任何刺痛。这也告诉他,指骨并没有埋在墓里,而是文家的人有接触过它,排除了文清,就只剩下文占攀和文占越两个人,这也意味着他需要找个借口去接触他们,他已经开始犯难了。同样的,他再次鞠躬,之后离开了墓园。
常乘开车回到了他临时租用的房子,一路上他向前挺着腰开车,不停地暗骂织婆,到了家里才趴在床上休息自己的腰。
“怎么?你想让我把你的转变收回来吗?”织婆的声音在常乘脑海中响起,他立刻抬起了头,蝎尾尖也跟着抬起。
常乘环绕四周,确认了一下织婆并不在自己的住处,只是在隔空对话,他认真地想了想,他还是很想要这条蝎尾,“不是,不是,如果能更轻松点就好了。”
“这还只是开始,人类的本性就是寻求安逸啊!”
常乘心中想,“谁不是啊,要不你为什么找我找你的骨头?”
“我选择了蜘蛛的身体,每天都离安逸越来越远,这也注定了我很难出现在外部世界。”
“你连我想什么都知道!你不会时时刻刻监视着我吧?”
“我可没有那么多空闲,只是听到了很多骂我的声音。”
常乘沉默了,“好吧好吧,我不骂你了,让我休息一会吧。”
“所以你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在文占攀或者文占越身上。”
“尽快取回来,也让我早些休息。”
常乘没有回答,他的大脑没有任何想法,织婆的声音也不再响起,他晃了晃蝎尾,让蝎尾的晃动感拉扯按摩背部的肌肉。常乘今晚还要照常去狂花酒馆上班,现在他只想把昨晚和今晚的觉补上。他在床上不停变换着睡姿,他一直都认为没有任何一种睡姿是让人彻底放松的,平躺或是侧卧,总会有一部分身体被压迫,最理想的睡前状态就是在宇宙中漂浮着--有生之年他大概是体会不到了,而现在突然多出一条蝎尾和脊椎上的蝎爪,他的睡姿更加令他困扰,他平躺着,尾巴会无处安放,除非在床上挖出一条沟;他侧卧着,包裹在两侧皮肉中的爪子会让他感觉自己的上半身就睡在一个凹凸不平的石板上,如今他只剩下俯身趴在床上这一个略显舒服的睡姿,但经常会让他的脖子不舒服。他继续不停地变换睡姿,祈祷着能在这个过程中感到疲惫,疲惫到睡着。
织婆的意识从常乘的脑海中离开,顺着他食指指尖骨的连接回到了自己的脑海中,此时她正穿在她的皮囊中,站在丈夫和二女儿,还有她自己的坟墓前,她等到他们的后辈离开后才敢出现。
当初她的“死亡”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影响,儿女的生活也不尽如意,她曾暗中寄送钱财,施法尝试改变他们的命运,她想让女儿们嫁给有钱人家,让儿子平安地从战场归来,事情的确发生了,但大女儿嫁的人家后来被抄收了大部分财产,二女儿成了寡妇,连同孩子一起被赶回了娘家,儿子的确平安归来,但选择了离开家乡,再次过上了漂泊的生活,织婆只是改变了他们一时的运,最终的命她无法过多干涉。
织婆站在几座坟前,她已经无法感受到坟下残留的尸气,时间久到她已经无法记住他们的气味了。“你们守着我的空坟,是否期待着我与你们团聚呢?我已经来了,只是我在地上。”她并没有带任何东西,只是轻轻地坐在了土地上,轻轻地说着话。她时常会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她在第一段生命中便开始思考,她的忙碌让她以为那样的生活便是意义,直到她的第二段生命开始,她有了大把空闲,有久到自己无法想象的年岁去思考意义,但她得到的答案只是使命--成为神的容器,侍奉神的使命。但这并不等同于她活着的意义,她同样需要为自己的生存而着想,同样需要为新的家人的生存而忙碌,她跳脱出时间的限制之外,可是还是看不到这相似的两段生命的尽头会有什么不同,好让她幡然醒悟。她期待着能有自己曾经的家人来安慰她,只是现在她孤身一人坐在坟边,未免太过凄凉。
“清明节,你们那边会看到我吗?”织婆在坟身上勾画了几道符语,接着符语便变成了她丈夫和女儿的脸庞,仿佛是一幅雕作。时间的长久模糊了究竟是谁抛下了谁,她来这里只是想寻求一时的平静,看着土雕刻出的脸,她想象着曾经平静的生活。她不敢给两张脸画上眼神,它们闭着眼睛,她怕它们的眼神会让她内疚悔恨。这期间,她的脑海没有任何想法,只是平静。随后她用手将两张脸从坟身抹去,恢复原样,起身离开了这里,没有任何的告别,她知道她还会回来,等到最后一次--如果它存在的话--她会告别的。现在她还要去儿子的坟和大女儿的坟那里,接着是她的蜘蛛家人的坟处,再次寻求几时平静,活着的意义她大概是不会找到了,因为“活着”对她来说相当于不存在,她活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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