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硕大的、仿佛被刀锋劈开般的残阳,将西天烧成一片凄厉的橘红与暗紫。
漫天黄沙被裹挟在刺骨的寒风中,呜咽着、嘶吼着,掠过安西四镇最西陲的雄关——疏勒镇。
风沙抽打在残破的城垣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厉鬼在拍打门扉。
曾经驼铃悠悠、商贾云集的丝路明珠,此刻已沦为黄沙中的孤坟。
目光所及,一片死寂。
城墙斑驳,巨大的条石被砸出狰狞的豁口,箭垛倾颓如老人残缺的牙齿。
女墙上布满了焦黑的痕迹和暗红的血痂,那是数日前一场惨烈攻防留下的、尚未干涸的伤疤。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血腥味、劣质草药熬煮的苦涩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万物衰朽的腐败气息,钻入鼻腔,直抵肺腑。
城头,稀稀拉拉的守军如同风化的石雕。
他们裹着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皮甲,甲片残缺,内衬的棉絮像肮脏的伤口般裸露出来。
面黄肌瘦,颧骨高耸,深陷的眼窝里,眼神是空洞的麻木,仿佛灵魂已被这无尽的围困和绝望抽干。
手中紧握的长矛,矛尖锈蚀得如同枯枝,仿佛下一刻就会在寒风中脆生生折断。
腰间的箭壶大多空瘪,偶尔插着几支,也是翎毛凋零、箭头歪斜的劣等货色,射出去恐怕连皮甲都难以穿透。
城内,曾经繁华的街巷空旷得瘆人。店铺的门板大多碎裂或被卸走,黑洞洞的门户如同骷髅的眼窝。
残破的招幌在风沙中无力地摆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
偶有几个面如菜色的百姓,佝偻着身子,像受惊的老鼠般贴着墙根匆匆跑过,怀里紧紧揣着不知从何处搜刮来的、干瘪得如同石块般的麸皮饼或一丁点草根,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对任何声响的过度警惕。
吐蕃与几个西域小国组成的联军,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已将疏勒镇死死围困了近月。
他们的先头部队,那些剽悍如秃鹫的吐蕃骑兵,几乎每日都会在城外耀武扬威。沉重的马蹄踏起滚滚烟尘,沉闷的号角声穿透风沙,带着蛮荒的挑衅。
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嗖嗖”掠过低矮的城头,钉在木梁上、土墙上,消耗着守军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和所剩无几的物资。
绝望,是这里的底色,是渗入骨髓的冰冷,是弥漫在每一口呼吸里的尘埃。
城中粮草不足三日,箭矢彻底告罄,能勉强站立的士兵不足两千,且人人带伤,步履蹒跚。
而城外,单是游弋的先头骑兵便有近万,后续号称五万的主力如同厚重的乌云,沉沉压在每一个守城军民的心头。
疏勒镇,这座大周在西域最后的据点之一,油灯已枯,只待狂风最后的吹熄。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风沙尽头,一支奇特的“商队”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了疏勒镇东门外数里远的地平线上。
数十峰高大的双峰骆驼,沉默地行走在黄沙之上,驼铃被刻意摘除,只有沉重的蹄掌陷入沙地的“噗噗”声。
它们背上驮着沉甸甸的、用厚实油布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巨大驮囊,轮廓方正而怪异,完全看不出内里乾坤。
护卫这支“商队”的,是三四十名精悍异常的汉子。
他们同样穿着便于行商的皮裘和胡服,但行走间步伐沉稳,落地无声,如同蓄势待发的豹群。
腰间鼓鼓囊囊,皮袄下隐约可见硬物的轮廓,绝非普通商队护卫该有的装备。
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即使在风沙中也时刻扫视着四周的沙丘与天际线,带着一种与这片绝望之地格格不入的警惕与肃杀。
风沙扑打在他们脸上,他们连眼皮都很少眨动。
队伍最前方,是两名气质迥异的领头人。
一人作中年文士打扮,身披一件半旧的青灰色斗篷,面容清癯,三缕整齐的短须随风轻拂。他骑着一匹神骏的河曲马,马匹毛色油亮,在昏黄的天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文士腰杆挺得笔直,风尘仆仆却难掩那份渊渟岳峙的从容。他便是“燕山盟”代表,魏廷。
另一人则身材魁梧,如同半截铁塔。一道浅白色的疤痕从左眉斜斜划过鼻梁,给他冷峻的面容更添几分剽悍。
他同样骑着一匹良驹,控马之术精湛异常,人马仿佛融为一体。
那双眼睛如同淬火的钢珠,时刻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和侧翼,右手习惯性地搭在腰间的横刀刀柄上,刀柄被摩挲得光滑锃亮。
他是安平军官,此行的军事主官,方振。
“方兄,看来疏勒镇的境况,比情报所述还要险恶十分。”
魏廷勒住马缰,目光穿透风沙,落在那座在残阳下如同巨兽残骸般的孤城上,眉头深锁。
城头稀落的旗帜无力地垂着,死气沉沉。
方振沉默地点点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城头军容涣散,士气几近崩解。郭元振怕是已存死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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