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是一位年迈的老僧。仪式依旧,只是达瓦的动作更加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敬意。当秃鹫啄食干净飞走后,达瓦并未立刻处理碎骨,而是对着那具已被啄食得干干净净、仅余些许碎屑的骨架方向,静坐了许久。夕阳的金辉洒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也落在那副空荡的骨架轮廓上。那一刻,鹰愁崖顶只有风声和达瓦低沉如叹息的诵经声。罗布忽然觉得,那幅被秃鹫“清理”过的岩石地面,在夕照下竟显得异常洁净,仿佛亡者卸下了沉重的肉身皮囊,灵魂的重量已随风升腾,去往那澄澈无垠的苍穹。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感,如同冰冷的雪水,缓缓流过他躁动不安的心田。
七日期满,罗布的身体奇迹般地康复了,脸上也有了血色。扎西老爷亲自来接,见到儿子脱胎换骨般的变化,又惊又喜,对着达瓦千恩万谢,命人将带来的礼物加倍奉上。
达瓦依旧沉默,只对罗布说了一句话,声音低沉沙哑,却字字如锤,敲在罗布心上:
“鹰非食腐,乃渡魂之舟。轻慢生死,魂无所归。”
罗布对着达瓦,深深弯下了他那曾经骄横不可一世的腰。
回到府邸的罗布,如同换了个人。他遣散了大部分仆役,变卖了许多华而不实的珍宝,将所得钱财尽数用于接济贫苦牧人和修缮山下的玛尼堆、转经筒。他时常独自策马,来到能远远望见鹰愁崖的地方,静静伫立,一待就是半日。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崖顶,看着偶尔盘旋其上的黑点(秃鹫),眼神里再无昔日的轻蔑与恐惧,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敬畏与难以言说的悲悯。
岁月流转,扎西老爷寿终正寝。临终前,他紧握着罗布的手,浑浊的眼里满是恳求:“儿啊……鹰愁崖……天葬……送阿爸……”
罗布重重点头,泪水无声滑落。
扎西老爷的遗体被抬上鹰愁崖顶时,罗布亲自相随。他拒绝了仆役的搀扶,一步步攀上那曾让他魂飞魄散的崎岖山路。罡风依旧凛冽,崖顶白骨依旧森然。达瓦天葬师已垂垂老矣,背脊佝偻得更深,唯有那双眼睛,沉淀的寂静如故。
仪式庄严肃穆。达瓦的动作依旧精准,只是多了几分苍老的迟缓。当第一只秃鹫如约而至,发出那标志性的鸣叫时,罗布平静地站在一旁,双手合十,默默诵念着达瓦教给他的几句简短经文。他看着父亲的肉身在鹰喙下消逝,看着那曾经畏惧的黑色羽翼在阳光下闪烁,心中再无波澜,唯有一片澄澈的宁静。他仿佛看到父亲沉重的肉身化作轻烟,随着秃鹫有力的翅膀,融入那片无垠的湛蓝。
仪式结束,岩石上干干净净。罗布对着达瓦深深一拜,又对着父亲遗骨消失的岩石方向,郑重地磕了三个头。他抬起头,望向苍穹,几只饱食的秃鹫正舒展着巨大的翅膀,乘着上升的气流,盘旋着,越飞越高,最终化作几个渺小的黑点,消失在纯净得令人心悸的蓝天深处。
许多年后,罗布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的遗嘱只有一条:天葬,鹰愁崖。
当他的遗体被抬上崖顶时,达瓦早已作古。新的天葬师是达瓦的徒弟。仪式开始前,徒弟依照惯例,用清水擦拭逝者面容。当他抬起罗布的头颅,准备清理口鼻时,动作猛地顿住,脸上露出极度惊骇的神色!
只见罗布那苍老却异常安详的脸上,自眉心至鼻梁,赫然印着一个淡淡的、青黑色的五指掌印!那指印边缘模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与当年烙印在师父达瓦手背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新天葬师的手抖了一下,随即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他默默继续手上的工作,然后退开一步,开始诵经、解衣、挥刀……一切如意。
秃鹫群如期而至,黑色的羽翼遮蔽了小片天空。
仪式完成,新天葬师疲惫地坐在冰冷的岩石上休息。他望着那些在湛蓝天空中越飞越高的黑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背,再望向岩石上那最后一点被啄食干净的痕迹,轻轻叹了口气。山风呼啸着掠过崖顶,卷起细微的骨尘,打着旋儿,追逐着秃鹫消失的方向,也扑向山下广袤无垠的草原和更远处连绵的雪山。
他仿佛听到风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又像是一声解脱的长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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