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念头一旦破土，便再难摁回。粮台，亏空，灭口，暗查……这些字眼在陈伍脑子里反复冲撞，搅得他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白日里操练的每一个瞬间，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新的意味。
把总烦躁的咆哮，辅兵鬼祟的眼神，张犟驴突然的萎靡，还有黑袍人凝视文官时那冰冷的专注……一切琐碎的异常，此刻都像是散落的珠子，被“粮台”这根线隐隐串起。
他依旧扮演着那个虚弱的伤兵，但每一次摔倒，每一次挨鞭，心里都清明了几分。他甚至开始刻意留意粮台那边来往的人，留意把总亲兵与辅兵之间任何细微的接触。
然而，一连两日，风平浪静。
挑着血衣的木桩依旧立在那里，那撮“金不换”粉末被风吹雨打，渐渐混入泥泞，不见了踪影。把总的脸色依旧难看，但也没再闹出什么动静。黑袍人依旧每日出现，目光更多时候还是落在校场，偶尔扫过关内院落，看不出更多异常。
仿佛那夜的厮杀和赵三河的血衣，只是一场被迅速抹平的涟漪。
但这种平静，反而让陈伍更加不安。他知道，水面的平静，往往意味着底下的暗流更加汹涌。
他的伤在黑袍人那口霸道药液的作用下，好得奇快。红肿已基本消退，只留下一条发硬的痂痕，力气也恢复了大半。但他不敢有丝毫表露，依旧端着那杆破矛，做出绵软无力的样子。怀里的空瓶像个烙印，时刻提醒着他所处的险境。
这夜，或许是因为心事太重，或许白日里偷偷省下了一点口粮垫肚，陈伍竟迟迟无法入睡。窝棚里鼾声四起，王老歪在他旁边睡得正沉。
伤口处新肉生长的微痒和心里那份焦灼交织在一起，让他口干舌燥。白日分发的那点浑水早已喝光。一股强烈的干渴感烧灼着他的喉咙。
他悄悄坐起身，看了一眼熟睡的王老歪，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去弄点水喝。窝棚区边缘有几个平日里积攒雨水的大缸，虽然浑浊，但总能润润喉咙。
夜凉如水，月光被薄云遮住，四下昏暗。他贴着窝棚的阴影，轻手轻脚地往外摸。
快到那排大水缸时，他忽然听到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声的响动。像是……絮絮的低语？
声音来自水缸另一侧的黑暗里，离他只有十来步远。
陈伍猛地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将自己缩进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阴影里，心脏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从杂物缝隙间望出去。
月光偶尔从云隙漏下些许微光，勉强勾勒出两个几乎融在黑暗里的轮廓。
一个是把总身边那个总是阴沉着脸的亲兵头目！陈伍认得他，白日里递鞭子、执行军法最是狠辣的就是此人。
另一个，身形矮壮，穿着辅兵的号褂，但面料看起来稍好些，袖口似乎还挽着，露出一小截手腕，在微弱光线下，能瞥见一点模糊的刺青痕迹。
两人站得极近，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又快，断断续续的词语飘过来，听不真切。
“……数目太大……抹不平……”
“……那边催得紧……经略的人还在……”
“……必须堵上……找替死鬼……”
“……不好找……上次那个……差点漏风……”
“……废物！……再找！……不然……你我都要……”
亲兵头目的声音带着一种焦躁的狠厉。那辅兵则显得更加不安，时不时紧张地四下张望。
陈伍死死捂住嘴，连呼吸都几乎停滞，耳朵竖起到极致，试图捕捉更多信息。
就在这时，那辅兵似乎因为紧张，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一块松动的砖石。
“咕噜。”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两人瞬间噤声，猛地转头，警惕的目光如同刀子般扫向陈伍藏身的角落！
陈伍全身血液几乎冻结，猛地将身体完全缩进阴影最深处，连眼皮都不敢眨动。
亲兵头目的手，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那辅兵也绷紧了身体。
时间仿佛凝固。
过了几息，或许觉得只是野猫老鼠之类弄出的动静，亲兵头目缓缓松开刀柄，但眼神依旧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小心点！”他极低地呵斥了辅兵一句。
“是，是……”辅兵连声应道，声音发颤。
两人不再交谈，又警惕地等待了片刻，才一先一后，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快速离开，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脚步声，陈伍才敢缓缓吐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他瘫软在阴影里，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虽然听得断断续续，但那些零碎的词句，已经足够骇人！
数目太大……抹不平……经略的人……找替死鬼……上次那个差点漏风……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他的心上，印证着他最坏的猜测！
粮台的亏空已经大到捂不住，连经略行辕都惊动了！他们在急切地寻找替罪羊！赵三河，就是因为“差点漏风”才被灭口的！
而他们，还在找下一个！
陈伍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摸回窝棚角落的。干渴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他蜷缩在王老歪身边，身体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替死鬼……
他们会找谁？
张犟驴？那个曾经得到过“赏赐”、如今又变得萎靡不安的家伙？
还是……其他可能无意中窥见什么、或者像他一样被“标记”过的人？
甚至……可能就是他自己？
黑袍人那冰冷的注视，再次浮现在眼前。
那或许不是拯救。
那可能……只是一种对“实验品”或者“备用棋子”的观察？
他躺在冰冷的黑暗中，睁大眼睛，直到天色微明。
这一次，他听得真真切切。
风暴，真的要来了。而他们这些最底层的溃兵，就是最先被卷进去、碾得粉身碎骨的泥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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