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忙得脚不沾地。
晚上盘账,小铁盒里竟然有了六十二块——比昨天还多了几块。
红斌那个干洗加修剪,算是今天单价最高的一单。
我和金秀就着昏黄的灯泡,把皱巴巴的纸币和叮当作响的硬币数清楚,对半分好。
捏着属于自己的三十一块,指尖传来的触感,比任何话语都实在。
周日一早,刚开门扫完地,门口就呼啦啦涌进来一片草绿色。
十几号人,清一色的短发,身板笔挺,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蓬勃又稍显拘谨的气息——是附近军用机场的兵哥哥们,趁着周末放假,出来转转。
小小的铁棚瞬间被填满,说笑声、互相推让谁先剪的打趣声,热热闹闹地涨满了每个角落。
我和金秀对视一眼,眼里都有光——大生意来了。
兵哥们大多要求简单,板寸或短平头,利落精神就行。
我们俩手下飞快,洗、剪、吹,配合渐渐默契。
人群里,有个身影却有些不同。
他穿着件淡粉色的衬衫,在清一色的军绿或灰蓝中,显得格外扎眼。
个子很高,怕有一米八几,但骨架并不粗壮,反而有种修长的秀气。
皮肤是南方人那种细腻的白,眉眼清秀,鼻梁挺直,站在一群肤色黝黑、轮廓硬朗的北方战友中间,像一株水边静静生长的竹子。
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轮到他的时候,他坐下,声音果然也是轻轻的,带着点儿软糯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嗓门敞亮。
“稍微修短一点就好,不要太短。”他说。
“好。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一边给他围上围布,一边随口问。
“嗯,上海的。”
他微微笑了一下,笑容也含蓄。
“上海啊,那么远。”
我有些惊叹,“在这儿当兵习惯吗?”
“还好,就是干燥些,冬天冷。”
他答得简单,语调平和,像在说别人的事。
手下剪刀不停,心里却有点说不清的触动。
在这衣服颜色非黑即灰的北方小镇,一个穿着粉色衬衫、说话轻声细语的上海男孩,像一阵遥远海边吹来的、带着咸湿气息的风,不经意间拂过这干燥的空气。
他安静地坐着,睫毛很长,偶尔从镜子里看我一眼,眼神清亮而礼貌。
中午,兵哥们陆续散去,店里刚清净没多久,门帘又一响。
红斌把他那太子停在门口进来了,一进来先扫了一眼略显空荡的屋子,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点儿调侃的笑:“咋?这是没人来!”
“还不是让你给方走了?”
我正低头清理推子上的碎发,闻言抬起头,笑着回敬:“就怪你!”
“是你来了才冷清呢!”
他走近两步,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笑意更深,伸手虚虚点了一下我的鼻尖:“还嘴硬。”
“看你鼻头上还沾着头发茬子呢,肯定是刚忙完一阵。”
还没顾上收拾!
我一愣,下意识抬手去摸,指尖果然触到一点细小的、硬硬的发渣。
脸上有点热,瞪了他一眼,转身去照镜子。
镜子里的女孩,鬓角汗湿,鼻尖上果然有一点不起眼的黑色碎发。
这人眼睛真尖。
下午的客人断断续续,多是附近一中二中的学生,趁着周末出来拾掇头发。
他们聊着学校的趣事,抱怨作业,憧憬着模糊的未来。
我一边给他们剪发,一边听着,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连自己都说不清的羡慕。
坐在教室里,烦恼只是课本和考试的日子,好像已经离我很远了。
手上剪刀能换来的是钞票,但那种纯粹的、只需向前奔跑的时光,却再也回不去了。
红斌没走。
店里忙时,他就出去,跨坐在他那辆黑色太子摩托上,一条长腿支着地,抽根烟、或者静静地看着街景,或者低头摆弄他那块手表。
中途出去过两回,一次拎回来几瓶橘子汽水,玻璃瓶上凝着冰凉的水珠,塞给我和金秀一人一瓶;
一次买了几支奶油雪糕,已经有点软了,但他递过来时,眼神很自然。
“天快黑了,”我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对他说道,“你快去上班吧,一会路上该看不清了。”
“不急。”
他看看天,又看看店里最后一个正在吹风的学生。
“去吧……”我又催促了一句,声音轻了些。
他这才慢吞吞地从摩托上下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行吧。” 他走到我面前,顿了顿,“那……下周见?”
“嗯,下周见。”
我点点头,“你骑慢点。”
“知道了。”
他应着,转身走向摩托车,发动引擎。
低沉的轰鸣声再次响起,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才拧动油门,车子滑入渐浓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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