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港的春天,带着咸湿的海风与港口新建材木散发出的淡淡松香。李之藻站在提举司衙署二层的回廊上,俯瞰着下方渐渐有了生气的互市区。几座货栈已然堆放了第一批经抽分入关的南洋苏木、胡椒与象牙,码头上停靠着三四艘悬挂“引票”旗帜的本地福船,以及那艘已成为某种象征的暹罗商船。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徐光启预设的轨道,缓慢而谨慎地前行。
然而,真正的考验,并非来自这些浮于表面的秩序。
这一日,互市区入口的巡检拦住了一队运货入场的挑夫。货物是普通闽地土产——茶叶与瓷器,货主是持有“乙字十七号”引票的商人陈三宝,一个看似忠厚老实、在本地略有田产的小商人。引票、货物清单、担保文书一应俱全,表面无可挑剔。
但巡检中有一人,恰是李之藻秘密招募的那位曾为海商做账房的老先生,姓周。周先生多年与走私打交道,练就了一双毒眼。他注意到这些挑夫步履虽沉,落脚却稳,肩头扁担的弯曲幅度与所挑货箱的体积、以及清单上注明的“细瓷”、“精茶”该有的重量,似乎有细微出入。他不动声色,示意手下仔细检查货箱。
撬开箱盖,上层确是包装仔细的瓷器与茶叶包。但周先生却拿起一包茶叶,在手中掂了掂,又凑近鼻端闻了闻,眉头微蹙。他示意挑夫将货物全部卸下,逐箱打开,亲自验看。当验到中间几箱时,他拿起一件看似普通的青花瓷瓶,手指沿着瓶身内外仔细摸索,又在耳边轻轻敲击,声音略显沉闷。他不动声色,找来一把小锤,在瓶底不显眼处轻轻一敲——瓷瓶应声裂开一道细缝,内里竟是中空,藏着一小包用油纸密封、色泽暗沉的块状物!
“这是何物?”周先生目光如电,射向货主陈三宝。
陈三宝脸色瞬间煞白,额头冒汗,支吾道:“这……这许是烧窑时胎土不匀……”
“不匀?”周先生冷笑,小心剥开油纸,取了些许粉末,放入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瓷碟,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倒出些许白色粉末(这是宋应星离开前给他的简易硝石测试剂),混合后略蘸水轻研,粉末边缘立刻显出独特的黄晕。“私盐!还是提纯过的上等货!”
陈三宝腿一软,瘫倒在地。随行书吏立刻将其锁拿,并查封所有货物。经彻底清查,这十箱“土产”中,竟有三箱瓷器夹带了私盐,另有两只茶叶包内芯也被掏空,塞入了走私的南洋香料。按照《暂行条则》,这已构成严重“欺瞒夹带”,货物全部罚没,货主收监,保人连坐,并面临巨额罚款。
这是提举司成立以来,查获的第一起利用合法“引票”进行走私的案件。李之藻亲自审理,严格按照条则处置,并将案情详细记录,连同罚没的货物清单,一并急报送往北京,同时抄送福建按察使司。
消息传开,在月港乃至整个福建沿海的“灰色”圈子里引起了震动。那些原本打算效仿黝黑头领策略、利用“合法”身份钻空子的人,开始重新评估风险。李之藻的铁面无私和那周先生老辣的眼力,让他们意识到,这位京城来的“李提举”和他手下,并非易于糊弄的蠢吏。
然而,此事也带来了新的麻烦。陈三宝虽是小角色,但其背后隐约牵扯到月港本地一家与多家海商有往来的钱庄。案发后,那家钱庄突然收紧银根,对几家正与提举司接洽、试图申请“引票”的本地中等海商催逼旧债,致使这些海商资金周转不灵,申请“引票”之事只得搁置。同时,市井间开始流传谣言,称提举司“苛察过甚”、“与民争利”、“周姓吏员乃前海寇账房,挟私报复”等等。
几乎与此同时,宋应星设在互市区的“海事测勘所”也遇到了技术性难题。他那批改良的象限仪和罗盘,在指导吏员对一艘新入港的广东商船进行勘验时,发现该船报称的“载货容积”与仪器测量推算出的数据有较大出入。船主坚称自家船型特殊,“吃水虽深,但货舱宽敞”,并暗示愿“孝敬”测勘所吏员,以求通融。宋应星坚持原则,要求重新测量,并打算按实测数据核税。双方争执不下,引来不少围观,影响了港区秩序。最后在李之藻干预下,船主勉强同意按折中数据计税,但离去时脸色阴沉。
事后,宋应星仔细检查仪器和测量流程,发现象限仪在测量高大桅杆顶角时,因海风晃动和自身工艺限制,存在不可避免的误差;而罗盘在靠近大量铁质货箱或船体铁构件时,也受到了干扰。他意识到,这些在“格致院”内看似精巧的仪器,到了复杂真实的海洋环境中,其可靠性和精度还远远不够。他将这些问题详细记录,连同对仪器进一步改进的设想,写成密信,发回北京的“格致院”。
而在遥远的北京,朝堂之上,关于月港的争论也并未因“首税”入库而停息。反对者抓住了陈三宝走私案和广东商船勘验纠纷两件事,大做文章。有言官弹劾李之藻“任用匪类,苛察扰民”,有官员质疑“所谓新式仪器,纯属儿戏,反增纷扰”,更有人将这两起事件联系起来,断言“开埠试行,弊端已显,非但无利,反生祸乱”,要求皇帝立即下旨,停止月港试行,并将李之藻、周先生等“滋事人员”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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