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是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润。细雨如酥，沾衣欲湿，拂面不寒。赵宸的马车驶入苏州地界时，官道两侧的垂柳已抽出鹅黄的嫩芽，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恍若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长卷。
他在城郊运河畔择了一处清幽之地，宅院并不豪阔，白墙黛瓦，掩映在修竹古木之间，唯正堂高悬的那方“定国安邦”鎏金匾额，无声昭示着主人非凡的过往。赵宸卸去朝服，换上寻常的细葛道袍，每日里或于书房翻阅带来的诸多笔记杂着，或于庭院中莳花弄草，听雨观澜，日子过得倒也清闲自在。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虽远离朝堂，但“定国安邦”金匾南来的消息，早已随着运河上的舟楫传遍江南。这块匾额，在世人眼中，不仅是无上的荣宠，更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政治象征。
这一日，细雨初歇，庭阶苔痕湿滑。老仆引着一位风尘仆仆、身着半旧青袍的客人步入书房。来人虽做文士打扮，但眉宇间的精悍之色与举手投足间的沉稳气度，却非寻常书生所有。
“末将……卑职孙传庭，拜见老大人！”来人见到立于书案前的赵宸，神情激动，撩袍便要行大礼。他原是孙承宗麾下一员骁将，因在宁远之战中表现出色，被孙承宗赏识，后调入京营，赵宸亦曾对其有所耳闻。
赵宸抬手虚扶，淡淡道：“孙游击不必多礼。此地已无老大，只有一介乡野闲人。坐。”他目光掠过孙传庭袍角未能完全拂去的泥点，“此行，是奉了孙督师之命，还是……”
孙传庭依言坐下，腰杆却挺得笔直，闻言忙道：“回老大人，督师一切安好，辽东防线固若金汤，建虏久无动静。卑职……卑职是自请调任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前日刚到任，特来拜谒。”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临行前，督师只嘱托卑职，江南乃财赋重地，亦是……亦是暗流汇聚之所，让卑职多看，多听，若有异动，或可向老大人请教。”
赵宸端起手边的紫砂茶盏，轻轻吹开浮叶，不置可否。孙承宗此举，他心知肚明。辽东虽稳，但朝中皇帝怠政，新继任的徐光启、袁可立等人虽能力不俗，终究资望尚浅，难以如他当年般只手压制全局。江南士绅盘根错节，对新政尤其是“均田税”抵触最深，孙承宗这是不放心，派了个得力干将来，既为稳定江南，也未尝没有借他赵宸之余威，震慑宵小的意思。
“孙督师有心了。”赵宸抿了口茶，语气平淡，“江南确是好地方，富庶甲于天下。你既来了，当好生履职，约束部伍，勿扰地方。至于其他……老夫已是致仕之身，不问外事了。”
孙传庭是聪明人，听出赵宸言语中的疏离与界限，心中虽有些失望，却也不敢多言，只是恭敬应道：“卑职明白，定当谨记老大人教诲。”
送走孙传庭，赵宸独自回到书房。窗外，细雨又渐渐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芭蕉叶，沙沙作响。他踱到那方金匾之下，仰头看着那四个在阴雨天里依旧流光溢彩的大字。
“定国安邦……”他低声念着，嘴角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笑意。
这方匾，是荣耀，是肯定，又何尝不是一道枷锁？将他与那个他亲手塑造却又已然抽身离去的庞大帝国，牢牢地捆绑在一起。皇帝将它赐予他，或许是真心的褒奖，或许，也存着将这“安邦”的责任，永远系于他身的微妙心思。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置身事外。孙传庭的到来，只是一个开始。那些因他新政而得势的官员，那些因他新政而受损的势力，都会将目光投向这座江南宅院。这里，依旧会是无数暗流试图交汇、试探的焦点。
然而，他确实累了。
十年的呕心沥血，十年的纵横捭阖，十年的腥风血雨。他扳倒了权宦，整顿了漕运，推行了新税，稳固了边关，瓦解了党争……他将一个积重难返、内忧外患的帝国，生生拉回了强盛的轨道。他做到了无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如今，他只想在这江南烟雨中，寻片刻真正的安宁。看看书，喝喝茶，了此残生。
他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那被雨水洗刷得愈发青翠的修竹。雨丝斜织，迷迷蒙蒙，将远方的景致都模糊了去。
“且由他去吧。”他轻轻自语，声音消散在雨声中。
帝国的巨轮已然驶入新的航道，无论前方是风平浪静还是暗礁密布，掌舵的，已不再是他的手。他能做的，或许只是在这江南一隅，静静地看，看这由他亲手推动的洪流，最终将奔涌向何方。
只是，那隐隐传来的、来自朝堂与远方的风声，真的能如此轻易地被江南的烟雨阻隔吗？那方高悬的金匾，在未来的岁月里，又将映照出怎样的波澜？赵宸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这重重雨幕，看到了那紫禁城的金瓦，看到了辽东的边墙，看到了运河上穿梭不息的帆影。
盛世之下，暗流从未止息。而他，虽身已退，心，真的能彻底归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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