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善涛抬起头:“这里。”
通讯兵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跑进来,敬了个礼,脸上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拘谨和公事公办:“傅参谋,这是您要的前线阵亡名单二次核查的原始回执。机要室那边让送过来归档,说是……湘西‘剿匪’那批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放桌上吧,谢谢。”傅善涛指了指桌角。那份文件袋沉甸甸地砸在桌面上,扬起一小片灰尘。
门又被推开,一股更浓郁的热风涌了进来。人事科的张胖子拿着一叠厚厚的、散发着油墨味的文件匆匆进来,他那身紧绷绷的少校军服早已湿透,腋下和后背深色一片。“哎哟喂,这鬼天气!”他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把文件往傅善涛桌上一拍,“善涛老弟,赶紧的!司令部急要的!上个月各师、旅、团、营人头变动汇总表!吃空饷的、私自扩编的、打仗打没了的都给我核查清楚!上面等着要数,下午就得交差!”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傅善涛,肥胖的脸上冒着油汗,眼神里却闪着一丝精明:“老弟,这里头的水……深着呢。各部队报上来的花名册,能信一半就不错啦!你查的时候,那些个‘因战失踪’、‘病故减员’的,尤其要留神!小心别给人当了枪使!”他拍了拍那摞文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即又抱怨起来,“这他娘的差事,就是个得罪人的活儿!咱参谋二处,就数你心细笔头硬,不找你找谁?辛苦辛苦!”
张胖子抹着汗走了。傅善涛看着桌上陡然增加的两座“小山”,只觉得那闷热的空气更加粘稠,几乎要堵住喉咙。他拿起一份花名册翻开,看着上面那些或模糊或缺漏的“阵亡”、“失踪”、“病故”记录,张胖子的暗示在耳边盘旋。翻到某一页,一个名字“安化县三河乡傅家村”猛地撞入眼帘,他的手僵在半空。那是老家所属的县乡。一股寒气,无端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燥热。他定了定神,目光掠过那个陌生的名字,并非父亲傅鉴飞,也不是任何熟识的族人,才稍稍吁了口气,但心头的沉重和不安并未散去。
他强迫自己埋首于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模糊不清的阵亡记录中。时间在枯燥的核对和滴落的汗水中缓慢流逝。终于熬到傍晚,落日余晖给沉闷的参谋部涂抹上一层虚假的金色。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军官宿舍区那间狭小的单人房。房间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墙角一个旧藤箱,桌上放着几本军事书籍和一盏绿罩洋灯。他脱下湿透的军服,拧开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一角。
他坐到桌前,拿起笔,摊开信笺。要写封信回广州。提起笔,却又顿住。写什么呢?报平安?可这平安二字,在今日那堆叠的死亡名单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写喜峰口的真实所见?写今日核对的那些躺在纸上的亡魂?写南京这令人窒息的热浪和暗流?不,不能。他眼前浮现出妻子周怀音温婉却带着隐忧的脸庞,还有儿子小安懵懂的眼睛。
最终,笔尖落下,只流淌出最谨慎的字句:
“怀音吾妻如晤:
军务冗繁,久疏问候,心实愧之。南京暑热难当,远胜粤地,然一切尚安,勿念……”
他写得很慢,字斟句酌。写到军饷,笔尖更加沉重:
“……近月饷项,仍多迟滞。长官言,府库支绌,运转维艰。吾深知家中用度,必极拮据。前信嘱你善自珍重,万勿过于克己。所欠家用,吾必竭力筹措,稍解困厄……”
他写到“困厄”二字时,腕力微沉,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浓黑。他停下笔,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憋闷和无力感都压下去。最后,他提到儿子:
“……小安渐长,功课切莫荒废。吾既身陷行伍,不能亲为教养,一切偏劳吾妻。唯盼他日海晏河清,归家团聚,共享天伦……”
落款“善涛手书,廿三年八月廿八日”。
信写完,他封好口,贴上邮票,却觉得这轻飘飘的信封里,承载的东西远非这些干涩的字句所能承载。窗外,南京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远处秦淮河的方向隐约传来丝竹管弦之声。他把信放在桌上,熄了灯,在黑暗中躺下。身体疲惫已极,大脑却被白日的阵亡名单、张胖子的暗示、湘西剿匪的回执、家中拮据的想象……种种思绪反复撕扯着,难以成眠。直到后半夜,意识才在极度的困倦中沉入混沌的黑暗,却仍是不安稳,仿佛总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背后注视,带着山野的寒气。
民国二十三年(1934年),十月初的广州。
西关,逢源中里。周怀音抱着刚洗好、还在滴水的衣服走上吱呀作响的狭窄楼梯。这栋旧式骑楼砖房三楼的小小隔间,便是他们母子在广州的栖身之所。说是“家”,不过是一间房而已,用一块洗得泛白的蓝花土布帘子隔开,里面一张小木床,外面一张饭桌兼书桌,墙角放着一个小煤炉和几件简单的锅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湘水湾洪流之开荒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湘水湾洪流之开荒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