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冬末的寒气已悄然浸过城墙的砖缝,钻入城内巷陌。这座山城被连绵的丘陵环抱,像一颗遗落在黛色粗陶盘里的青橄榄核,微小、局促,却因踞守通往赣南的要道,自古便是兵家商家必争之处。此年的早春,空气里却浮荡着一种不同于往年的滞重。中央红军离境已近两载,留下的残痕尚未被山风彻底抹去,街巷之中,步履匆匆的行人大多缩着脖子,目光低垂,唯恐与那些穿着灰黑制服、腰间鼓鼓囊囊的保安团丁视线撞个正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警惕,一种对任何异响、任何陌生面孔的自动回避。山城,在表面的沉寂下,汹涌着看不见的暗流。
济仁堂药铺便坐落在武所城东的老街上。门额上一块乌木老匾,“济仁堂”三个魏碑大字,漆面早已发暗,边缘也磨损得圆润模糊,却自有一股老字号的沉静筋骨。铺子里的陈设亦是如此,厚重坚实的黑檀木柜台被无数病人的掌心摩挲得油亮,上面搁着光润的紫铜药碾、称量精细的象牙柄小戥子、盛放药方的青花瓷钵。最惹眼的,是那顶天立地的百子柜,无数个小小的、贴着工整毛笔字药名的抽屉,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樟木、陈皮、当归、熟地……各种干爽或微带辛辣、微苦的气味便从这些密匝匝的屉格缝隙里丝丝缕缕逸散出来,融合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属于济仁堂的味道。这气味,是这飘摇乱世中一份难得的踏实凭证。
药铺的女主人林蕴芝,此刻正坐在柜台后那把磨得光滑的旧红木圈椅里。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细棉布夹袄,领口与袖口镶着极窄的一道墨蓝边,乌发一丝不乱地在脑后绾了个光洁的圆髻,插着一根朴素的白玉簪子。丈夫傅鉴飞去世刚满一年,她身上的重孝虽已除去,可那层铅灰色的哀伤,却如同浸透旧衣的墨汁,深深沁入了骨子里,让她的眉宇间总锁着一股驱不散的倦意与淡漠。纤长的手指本是极适合捻动银针或翻弄书页的,此刻却有些乏力地搁在摊开的账本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行行墨字与数字,心思却不知飘向了何处。面前的紫砂小盖碗里,新沏的闽西高山云雾茶已凉了多时。
“师娘,”一个沉稳温厚的声音在旁侧响起。林世才端着个红漆托盘,轻轻放在柜台上。托盘里是一碗冒着微微热气的八珍汤,旁边还有一小碟色泽金黄的蜜渍陈皮。“您坐了一晌午了,喝口热汤,歇一歇。”
林蕴芝微微动了动身子,像是从某种深沉的恍惚中醒转。她抬眼看向林世才。眼前的年轻人,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灰布长衫,身量颀长,眉眼端正,沉静的面庞上有着这个年纪少有的稳重与妥帖。他是丈夫傅鉴飞在武所最早收下的徒弟,也是济仁堂如今的顶梁柱。自傅鉴飞病故后,里里外外的重担,便压在了这个不过三十出头的青年肩上。
“放着吧。”林蕴芝的声音轻而淡,如同冬日窗棂上凝结的薄霜。
林世才并未立刻离去,他安静地立在柜台边,目光扫过账本上林蕴芝方才停留的地方,留意到她指尖划过的一个数字。那是刚进的川贝母的价钱,比上月又涨了三成。他沉吟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师娘,刚才‘过番客’阿水伯来抓药,顺口提了一句,昨日保安团在城外王庄那边又闹出动静了,还打死了一个人,说是‘赤匪余孽’,可那人……分明就是庄里的佃户。”
林蕴芝端汤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丝本能的惊悸掠过眼底,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她垂下眼睫,看着碗中深琥珀色的汤液,那汤面上凝结的薄薄一层油膜微微晃动。“这世道……”她只吐出三个字,便再无下文,仿佛那汤药的热气烫了唇舌。沉默片刻,她才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意:“铺子里的事,多亏你了。不然……”后面的话,终是消散在唇边,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林世才心头一紧。一年前师父骤然离世,师娘一夜白头般的哀恸,他看在眼里。这一年,他拼尽全力支撑药铺,打理内外,不仅是为了师父的托付和济仁堂的招牌,更是不忍心看着这尊他从小仰望的玉观音,一日日被悲苦蚀尽了光彩。他九岁被父亲送到师父门下学徒,第一次见到师娘,她穿着淡青色的衫子,站在药柜前核对药材清单,阳光穿过天井,落在她光洁的额角和专注的眉眼上,像一幅安静柔美的古画。那份沉静、温婉与从容,在少年懵懂的心中悄然刻下印记,并随着岁月流转,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难言的情愫,混杂着敬仰、依赖与说不清的悸动。这情感,在师父去世后,在共同支撑家业的日日夜夜里,愈发浓烈。
“师娘言重了,”林世才喉头有些发涩,恭敬地回道,“这是徒弟的本分。您快趁热喝吧,凉了药效就散了。”他看着她低头,小口啜饮着汤药,那纤弱的身影在空阔的药铺里显得格外伶仃。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酸楚瞬间攥紧了他的心,几乎要脱口而出一些逾越的话来,却终究被理智死死按住,只化作一句:“我去后院看看炮制的丹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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