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走向通往后院的门,脚步略显沉重。药铺深处,那道分隔前堂与后院的格栅门阴影里,一个穿着茜红色碎花夹袄的年轻女子身影,在林世才转身的瞬间,飞快地缩回到更深的暗处,仿佛从未出现过。那是钟嘉桐。她倚着冰冷的砖墙,指甲无意识地在墙皮上刮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原是林蕴芝帮傅鉴飞找来才安置的外室,傅鉴飞骤然病故,她没了依靠,又不敢声张,只得以“远房表亲”的身份赖在药铺里,做些洒扫帮工的杂活,实则身份尴尬至极。林蕴芝自然也不会赶他,林世才方才对师娘那不加掩饰的关切与眼神里深藏的炽热,像一根细针,狠狠扎进了她的眼底。她撇撇嘴,无声地啐了一口,脸上浮起混杂着不甘的冷笑。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山城的黄昏来得又早又急。前堂药柜旁,一盏光线昏黄的电灯被拉亮了,钨丝在玻璃罩里发出嘶嘶的低鸣,光影摇曳不定,映照着柜台和百子柜沉重的轮廓。药铺里只剩下林蕴芝和林世才。其他伙计学徒都已各自归家。
“师娘,”林世才将算好的账册轻轻推到林蕴芝面前,“这是今日的流水,盈亏都记清了。另外,上回您说的,库房里党参、茯苓这些常用药都见了底。眼看开春后湿气重,风寒咳嗽的病人只会更多,这补气祛湿的药,得多备些。”
林蕴芝接过账册,目光掠过那熟悉的、一丝不苟的字迹。她微微点头,眉间的结却拧得更紧:“药材……如今是越发难进了。早上去西街‘德裕隆’钱庄,想支些现钱,那掌柜的话里话外都是推脱,说是风声紧,各处都在查银根,怕惹麻烦。”
林世才默然。他深知师娘口中的“风声紧”意味着什么。外面布告栏上那些墨迹淋漓的通缉令,保安团在城门处对行人的盘查,还有那些茶余饭后压低了声音传递的谁家又遭了殃的传闻……都像无形的蛛网,缠得人透不过气,连带着这赖以生存的药材买卖,也变得步步惊心。
“世才,”林蕴芝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忧虑,“我思忖着,还是得想法子从赣州那边进一批货。那边的药材商路子广些,或许能避开些盘剥,价钱也能公道些……只是路途不近,又要过关卡,还得辛苦你……”她的话里带着犹豫和歉意。这乱世,出门在外本身就是极大的冒险。
“师娘放心,”林世才没有丝毫迟疑,语气沉稳,“徒弟明日就动身。赣州那边几个老主顾,师父在时就有交情,我带着济仁堂的印信去,应该顺畅些。您在家多保重,铺子里的事我都交代给敬禄了,有急事让他去寻隔壁粮行的张老板传话。”
林蕴芝看着青年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担当,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一种混杂着感激、依赖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愫悄然弥漫。她垂下眼睑,掩饰住微微泛红的眼眶,良久,才低声道:“那你……路上千万小心,早去早回。”那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复杂牵挂。
林世才心头滚烫,用力点了点头。
武所通往赣州的青石官道,在闽西初春的薄雾里蜿蜒伸展,像一条沾满泥泞的灰色巨蟒。山道崎岖,两旁是郁郁苍苍的阔叶林,新发的嫩叶在湿冷的空气中闪着微光。林世才背着一个半旧的靛蓝布褡裢,里面装着济仁堂的印信、盘缠和少许干粮,脚步沉稳地走着。他刻意避开那些可能设卡的主干道,选择一些乡间小径,但空气里弥漫的那份肃杀,却无处不在。
一日黄昏,他投宿在靠近赣南边界的一个偏僻山村客栈。客栈简陋,泥墙草顶,大堂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几个穿着不甚合身制服的保安团丁占据了角落里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桌子,正吆五喝六地划拳喝酒,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弥漫开来。林世才选了最靠门边的位置,点了一碗素面,默默吃着。
“喂,小子!”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团丁斜眼瞥过来,见他穿着长衫背着褡裢,便用筷子敲着碗沿,“打哪来啊?做啥营生?”
林世才放下筷子,抱了抱拳,神色恭敬却平静:“回老总话,小的是武所济仁堂的伙计,奉东家之命去赣州采买些药材。”
“药材?”另一个团丁嗤笑一声,“这年头,药材?怕不是给山里的‘红毛鬼’送药吧?”他故意拖长了腔调,带着明显的挑衅。
林世才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敢有丝毫异样:“老总说笑了,小铺子就是给街坊四邻抓点治头疼脑热的寻常药,哪敢沾那些忌讳。您看,这是小铺的信印。”他小心地从褡裢里取出济仁堂的木印。
那团丁斜着眼瞟了瞟,似乎看不出什么破绽,又或许觉得一个跑腿的伙计油水有限,便不耐烦地挥挥手:“滚滚滚,别在这碍眼!老子们明天还要去‘办事’呢!”他口中的“办事”,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林世才如蒙大赦,赶紧付了面钱,匆匆回到那间只有一张板床的客房。门板单薄,隔壁团丁们粗野的谈笑声和污言秽语依旧清晰地穿透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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