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的冬天,仿佛比往年更早地扼住了汀州的咽喉。北风裹挟着江畔特有的潮湿阴冷,打着旋儿灌进城厢。店头街的青石板路被冻得硬邦邦、灰沉沉,如同蒙上了一层铁锈。街两侧铺面原本五色斑斓的招幌,也大都蔫头耷脑,失却了颜色,在凛冽的风里瑟瑟抖动。挑担的、赶脚的,缩着脖颈匆匆而行,口鼻喷出的白气迅速被寒风撕碎、卷走。远处城墙的雉堞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勾勒出冷硬而沉默的线,像一道巨大的旧伤疤。
店头街深处,傅宅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的兽首沉默不语,被岁月侵蚀得面目模糊。门楣上原来贴有“光荣军属”红纸早已褪尽颜色,看不出字样的仅剩残片,在风中簌簌作响,如同一声声压抑的呜咽。
门内是另一番沉寂。天井里的金桂只剩虬劲的枝桠,毫无生气地指向阴霾的天空。滴水檐下,冰凌垂挂,晶莹却透骨生寒。厅堂深处光线昏暗,弥漫着旧木家具、草药和若有似无的线香混合的气息。董婉清半倚在一张铺着旧棉垫的藤靠椅上,身上盖着条洗得发白的薄毯。她记不得 这个二儿子上次回来是哪一年,应该还是在武所?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仿佛枯井,盛着两汪浑浊而沉滞的水。她的手搁在毯子上,指节像冬天僵硬的枯枝,微微蜷曲着。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只有火盆里几块吝啬的炭,顽强地闪烁着暗红的微光,徒劳地对抗着四周无边无际的寒意。
傅善庆一早起来,卷起洗得发白的中衣袖子。先从厅堂开始,拿起一把旧竹扫帚,用力扫去地面角落积存的尘埃和蛛网。动作沉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专注。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下飞舞,如同时间剥落的碎屑。他又找来抹布,浸在冰冷的井水里,拧干,仔细擦拭八仙桌、条案和椅子扶手。冰水刺骨,他的手指很快冻得通红僵硬,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他挪开沉重的旧木箱,清理底下经年堆积的杂物。扫帚划过青砖地面的声音,抹布擦拭木器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宅院里单调地回响,竟成了唯一的生气。
董婉清靠在藤椅里,浑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儿子忙碌的身影,那目光复杂难言,有痛楚,有茫然,也有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慰藉——这冰冷的家里,至少还有这身影在动。
清理到靠近里屋门帘处的一个角落时,傅善庆发觉脚边散落着几张揉皱又展开的毛边纸。他弯下腰拾起一张。纸张粗糙,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还残留着写过毛笔字的墨痕,是练字后的废稿。然而就在这黑黢黢的墨字空隙里,赫然用极淡、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几笔兰草!兰叶细弱却努力伸展着,姿态竟颇有几分清雅韵味,显然是临摹了画谱又融入了几分自己的观察。傅善庆心头猛地一震,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漾开一圈涟漪。他认得,这是《芥子园画谱》里兰花的笔意。
他一张张拾起地上散落的废纸团,小心展开。有的画着半片竹叶,笔触尚显稚嫩;有的画着歪歪扭扭的菊花,但花瓣的排列显出几分用心;还有一张,墨色略浓些,画的竟是一株小小的、结着冰凌的枯草,虽简陋,却透着一股冬日里挣扎的生机。每一张,都像是在贫瘠土壤里倔强钻出的小小嫩芽。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轻轻掀开一道缝隙。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怯生生地露了出来,正是敬娴。傅善庆以往并没有见过这个小侄女,大哥在医院上班总是很忙,也少有起。她穿着臃肿却单薄的旧棉袄,小脸冻得发青,嘴唇没什么血色。那双眼睛在看到叔叔和他手中那些画过的废纸时,猛地睁大了,透出惊慌和一丝羞赧,下意识地想缩回去。
“敬娴,”傅善庆立刻叫住她,声音放得极轻柔,扬了扬手中的废纸,“这些……是你画的?”
敬娴躲在门帘后,只露出半张小脸,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像受惊的蝶翼,嘴唇抿得紧紧的,最终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画得很好。”傅善庆认真地说,目光温和地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她脸上,“有天赋。”
敬娴的眼睛瞬间亮了亮,不敢置信地看着叔叔,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睑,手指紧张地绞着门帘。
董婉清在藤椅上发出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无奈和心疼:“唉……这孩子……没纸没墨,就拿着写大字的笔头,在废纸上瞎抹……我说她糟践东西,也说怕她冻着手……可她就是痴……拦也拦不住……跟她爹……”提到遇难的长子,她的声音哽咽了。
“依呀(阿妈),”傅善庆走到母亲面前,将那几张画了画的废纸轻轻放在她膝头的薄毯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这不是糟践。敬娴她……心里有片天地。”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依旧躲在门帘后、却明显竖起耳朵在听的侄女,“这冬天太冷,也太闷。我想……我计划到金堂寺去修行,离家也近。往后我每周回来看您,也抽些功夫,教敬娴画画。就……就用这废纸、这笔头也行,总比她自个儿瞎摸索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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