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董婉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更深的忧虑,“这……能当饭吃?这年月,女孩家……”
“依呀,”傅善庆打断母亲的话,语气温和却异常坚定,“画画,能养心。心定了,日子再难,也总有个光亮照着。敬娴有这份心性,埋没了可惜。再者……”他看了一眼里屋方向,声音更低了些,“家里太静了,让她有点念想,有点……声响。敬时,是男孩子,回头我联系个武馆,或者有没有武师,学学拳脚,对身体更好。”
董婉清不再说话,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如果善庆不回来,她 不知道该如何办了。她看看膝上那几张稚嫩却透着生气的画,又看看儿子沉静而恳切的脸,再看看门帘缝隙里孙女那双瞬间被点燃了星火的眸子。许久,那紧抿的、刻满凄苦纹路的嘴角,极其艰难地、缓缓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竟是一个微乎其微、带着泪光的笑意。她抬起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声音轻得像吐气:“好……好……你有心……就……教教她罢……”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沿着她深陷的眼眶蜿蜒流下,滴落在毯子上画着兰草的废纸上,墨色的叶尖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
傅善庆心头一松,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升起,仿佛要融化这满屋的冰冷。他转向门帘:“敬娴,听见了吗?还不快出来谢谢毑毑?”(音同“jia”)
门帘唰地一下被掀开,敬娴像一只轻盈却胆怯的小鸟,飞快地走了出来。她小跑到祖母的藤椅旁,仰起冻得发青的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董婉清,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伸出冰凉的小手,轻轻握住了祖母搁在毯子上更加冰凉的手指,用力地摇了摇,无声地传递着巨大的欣喜和感激。
董婉清感受着孙女指尖微弱的暖意,看着儿子脸上那久违的、带着温度的神情,那被沉重愁苦压弯的脊背,似乎微微地、不易察觉地挺直了一点点。火盆里,新添的炭块终于噼啪一声炸开一小朵明亮的火星。
从那个冬天开始,店头街傅宅那狭小天井的四角天空下,便有了一道独特的景致。
傅善庆履行着他的承诺,金堂寺的法事一有间隙,他便告假回来。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灰的僧衣,只是肩上多了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他在寺里用香火钱换来的最便宜的毛边纸和墨头(用剩的小块墨),有时还有几支秃了毛却勉强能用的细小画笔。他将那张缺腿的破茶几重新安置在天井东厢廊下,权作画案。敬娴便成了他唯一的弟子。
起初,教学在沉默中进行。敬娴太害羞,也太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小脸总是绷得紧紧的,捏着笔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傅善庆不疾不徐,从最简单的握笔、蘸墨开始,教她如何让笔尖垂直,如何控制手腕的力度。他不说太多话,只是默默地示范。枯笔在纸上拖过,留下渴墨的痕迹,或如老树苍枝,或似飞白流云。他指着院里冻得硬邦邦的泥土缝隙里钻出的几茎顽强的无名小草:“看这叶,虽细小,叶尖微微上挑,有股子劲。”他拾起一片被寒风刮落的玉兰枯叶,叶脉清晰如刻,“画叶脉,当如写工楷小字,笔笔送到,方显筋骨。”
“叔叔……力道……我总是……”敬娴看着自己笔下软塌塌、洇成一团的墨迹,急得鼻尖冒汗,声音细若蚊蚋。
“莫急。”傅善庆的声音如同天井石阶上凝结的薄霜,清冷而稳定,“笔在指尖,力在肩臂,不在腕,更不在指尖。”他轻轻托住敬娴过于用力而颤抖的小手腕,“放松,气沉下来。画一条线,如同走一段路。心不静,眼不凝,气不匀,线便不稳。”
他摊开那本磨得起了毛边的《芥子园画传》,翻到兰草一页:“看这起笔,藏锋含蓄,如燕点头;行笔中正,如锥画沙;收笔回腕,如鸟啄食。每一笔,皆有呼吸。”他用指尖在书页上虚虚划过,动作如同拂过古寺里光滑的经幢。
敬娴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叔叔手指的轨迹,仿佛要将那无形的力道吸入自己的指尖。她学着傅善庆的样子,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中那份焦躁的火焰似乎被这呼吸压下去一些。她再次落笔,屏息凝神,手腕不再那么僵硬。墨线缓缓铺开,虽依旧稚嫩,却不再歪扭如虫,竟隐隐有了点挺拔的味道。
“是了。”傅善庆微微颔首,目光里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赞许,“便是这意思。”
日子在指间墨痕里悄然滑走。1936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踟蹰,但终究还是染绿了汀江两岸。傅宅天井里的老玉兰树,枯枝上悄然鼓胀起毛茸茸的芽苞。春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黑瓦,顺着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发出清泠的脆响。阴冷被湿润的暖意驱散。
敬娴的画案便移到了廊下能避雨的地方。墨痕在纸上晕染开来,有了更丰富的层次。傅善庆开始教她观察真实的生机。他指着墙头春雨打湿后愈发青翠的苔藓:“看这颜色浓淡,因水润而不同。湿处浓翠如黛,干处则若隐若现。”他带着敬娴蹲在院角那丛新发的兰草旁,看那初生的嫩叶如何卷曲,如何舒展,“画花草,气韵在生发处,而非僵死摹形。得其意趣,忘其形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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