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所的秋汛来得急。铅灰色的云团压得山尖发沉,冷雨裹着山岚灌进青石板巷,把整座城泡在湿冷的呜咽里。济仁堂朱漆门楣下,两盏竹篾糊棉纸的白灯笼早被雨浇透,“严制”二字的金粉晕成模糊泪斑,风过时簌簌抖着,像替故去的老东家垂泪。灯内白烛挣扎,火舌被雨丝撕成星子,将斑驳光影投在门阶下的水洼里——每有孝子贤孙跨过,泥水溅起的涟漪,倒似替吊唁人揉碎了心头的钝痛。
空气里浮动着沉水香与野艾混合的气息,比寻常日子更添几分肃杀。前堂改作的灵堂里,百年紫檀药柜裹着素麻孝布,柜身“橘井流芳”的鎏金匾额半掩在孝幔后,鎏金被潮气浸得发暗,倒似在替故主默守最后一程。原是百子柜的位置,如今端端正正摆着具金丝楠木棺,棺身雕着缠枝莲纹,黑漆描金,棺首“傅公鉴飞老先生千古”十个金字被烛火映得发亮,外覆雪缎,垂落的湖蓝流苏随穿堂风轻颤,扫过供桌边缘的素烛。
供桌是武夷山老榆木打的,摆着三牲(猪首、鲤鱼、鸡)用白棉线捆扎,鸡喙衔着柏枝;九品莲花用染了素白的棉纸扎成,层层叠叠托着颗青瓷净瓶,插着几支带露的白菊。青铜鹤嘴炉里焚着沉水香,青烟盘桓着撞上梁间的白幡,散作一片朦胧雾霭,倒把灵堂衬得更显幽寂。
吊唁的人从辰时便陆陆续续到了。最先跨进门槛的是县长周慕文,玄色云纹杭绸长衫外罩玄色马褂,头戴瓜皮小帽,帽顶缀着颗东珠。他在礼生“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的唱喏声中撩袍跪下,额头触地时带起一片水痕,起身时袖角沾了香灰,却浑不在意:“鉴飞先生在武所学堂义诊十年,我县半城百姓的命,都是他捏在药秤上的。”
接着是商会陈伯谦,宝蓝色暗八仙锦缎马褂配玄色披风,手里捧着个红绸包裹的木盒:“这是先生去年帮我治咳症的药方手札,还有我凑的奠仪。”林蕴芝接过时触到盒底硬物——是方刻着“仁心”的端砚,砚边还留着先生当年磨墨的包浆。
最让人唏嘘的是县卫生院的陆院长。这位留洋回来的先生素日总说“中医慢如蜗牛”,此刻却穿着月白西装,领口却别着枚景德镇青花瓷胸针,对着棺木深深鞠躬:“上月我娘咳血,还是先生用麻杏石甘汤救回的……是我蠢,早该信您的方子。”话音未落,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忍住抹了把眼角。
前堂挤得水泄不通,连廊下都撑着油布伞,伞骨上滴下的水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坑。卖草鞋的跛脚老汉挤在最前头,粗布短衫沾着泥点,竹篮里的米粿用荷叶包着,见林蕴芝过来,颤巍巍塞过一只:“我家那口子害肺痨,全赖先生开的百合固金汤……”话未毕,东街米行王掌柜已挤过来,递来张盖着“恒丰号”印鉴的银票,压低声音:“这是米行二十家凑的,先生说‘医者不分贵贱’,我们武所人,记他一辈子好。”
雨丝斜斜扫过门楣,堂内烛火忽明忽暗。林蕴芝跪在蒲团上,听着此起彼伏的“傅公一路走好”,看着满堂素服里藏着的犀角带扣、金表链、西装领章,忽然懂了师父临终前说的话:“我这辈子,不图赚多少银钱,只图武所人提起济仁堂,能说一句‘这里有位傅先生’。”
满室烛影摇晃,将“傅公鉴飞老先生千古”的挽联映得更亮。这方小小灵堂,盛着整座山城的哀思,也盛着一个医者的分量——比楠木棺沉,比山城雨重,比岁月更长久。
林蕴芝一身重孝,麻衣粗粝,衬得她面色愈发惨白憔悴,眼窝深陷。她跪在灵前一侧的稻草蒲团上,身子挺得很直,像一株被风霜打蔫却仍固执不肯倒伏的芦苇。泪水无声地流淌,在她枯槁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湿亮的痕迹。善承、善贞、善云、敬福等大大小小,跪在她下首,不时往火盆里添些纸钱。金黄的纸钱被火舌贪婪地吞噬,卷曲、焦黑,化作片片带着火星的灰烬升腾而起,又被湿冷的空气迅速打落,散在棺木四周,如同无数不祥的黑蝶。
就在这时,铺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雨腥气的冷风灌入,吹得灵前的烛火一阵狂乱跳跃,供桌上的香灰簌簌落下两个戴着破旧斗笠、浑身湿透的身影,几乎是扑了进来。斗笠掀开,露出两张年轻却写满风霜与惊惶的脸——是林桂生和钟泽生。
“先生——”林桂生一眼望见堂中的棺木,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变调的嘶喊,像是被人生生扼住了脖子。他踉跄着抢前几步,膝盖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棺木前的湿冷地面上,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裤管。他猛地俯下身,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棺木,肩膀如同被狂风折断的树枝般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而沉闷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不堪,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绝望。他粗糙的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冰凉的黑漆棺盖,仿佛想隔着这层无情的木头,最后一次触摸到师傅的体温。泪水混着脸上冰冷的雨水,汹涌而下,滴落在棺木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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