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蕴芝闻言,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她想起了那对老实巴交的老夫妻,想起了满城风雨的传闻……握着门栓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无力地垂在身侧。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门外,那苍老虚弱的哀求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如同垂死之人的呜咽,一声声敲在屋里每个人的心上。
董敬禄拿着扫帚,僵立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不是风的寒冷,而是由心底弥漫开来的无孔不入的恐惧。这恐惧如此巨大,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稚嫩的胸腔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世道已经坏到了什么地步——连一丝一毫的善念和同情,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引线。他紧紧攥着冰冷的扫帚柄,指甲掐进掌心,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力量,来抵御这彻骨的冰寒。先生说得对,活着,在这吃人的年月里,已是最大的奢求。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渺小和无力,像狂风中的一粒尘埃,随时会被碾得粉碎。
又过了几日,湘水湾的天依旧是灰突突的,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瑟和沉闷。村西头坡地上,那片贫瘠的薄田终于有了主人——刘氏。过程极尽曲折、屈辱,甚至带着几分荒诞。她找到了村里另一个同样老实巴交、日子过得比董老栓还紧巴的老实人董存根。董存根有五六亩勉强糊口的旱田,离陈继业新收回的膏腴之地很远。刘氏几乎是跪着求他,暗地里塞给他比市面上高出近三成的银元——用的是敬胜留下的“袁大头”。董存根本来吓得直哆嗦,死活不敢答应,最终是那几块沉甸甸、冰凉凉的银元和他家病榻上等钱抓药的老婆子那痛苦的呻吟,压倒了恐惧。交易在半夜进行,在一间弥漫着病人汗味和草药苦味的破屋里,一盏豆大的油灯下,一张歪歪扭扭、由董存根刚学会写字的儿子艰难写就的地契,按上了两个鲜红的、带着颤抖的手指印。刘氏拿到那张轻飘飘又重如千钧的纸片时,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
薄田有了,但刚过了秋收,地里只剩下光秃秃的茬口。要活命,还得靠榨油坊。
董家榨油坊里,巨大的水轮在溪水的推动下,终于吱吱呀呀地转动起来,带着一种生涩艰难的声响。榨油开始了。刘氏拼尽了全力。她把董敬福拖到油坊,让他一遍遍去推那沉重的碾盘,碾压坚硬的油茶籽。董敬福似乎只有在这种繁重、单调、几乎耗尽他所有体力的劳作中,才能找到一丝短暂的平静和存在的意义。他赤着膊,汗水沿着结实的脊背沟壑流淌,肌肉绷紧,推动碾盘,一圈,又一圈,眼神空洞,嘴里只反复念叨:“榨油……出油……给娘……”
承云和承露都年纪小,没有力气,只能帮着娘筛拣碾碎的茶籽粉末,把杂物一点点挑出去。小孩的手指被粗糙的粉末磨得通红,但她咬着小嘴唇,一声不吭地跟着娘忙碌。沉重的榨木在几个临时雇来的、同样穷苦却已无人敢请的邻居汉子们喊着号子的努力下,被高高举起,再狠狠撞击进榨膛。巨大的撞击声在空旷的山脚回荡,如同一声声沉闷的叹息。
“嘿哟——!”“咚!”
“嘿哟——!”“咚!”
汗水、油污、飞扬的粉尘,弥漫在榨坊闷热浑浊的空气里。每一次撞击,榨膛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浑浊粘稠的油液从木榨的缝隙里,如同眼泪般缓慢地、艰难地渗出,滴落在下方巨大的油桶里。
活的希望就这样一点一点的积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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