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无数把生锈的剃刀,贴着湘湖连绵起伏的山脊刮过。崖坡上那些枯槁的松树,枝条在风中僵硬地抽搐,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天空压着沉重的铁灰色,云块沉甸甸的,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那冰冷的硬壳。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难以驱散的、令人胸口沉闷的腐殖质气息——那是经冬的枯叶、朽木和湿冷泥土混合成的阴冷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口鼻上,带着死亡般令人窒息的寒意。
林延年拖着脚步,踩在厚厚的、吸饱了水分的枯叶层上,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湿滑声响。他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灰布军装,肩头和后背的位置被渗出的脓血染成了僵硬的深褐板结,沉甸甸地坠着他疲惫的身躯。他双手捧着一卷东西,极其小心,如同捧着初生脆弱的婴儿,又像是捧着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余烬——那是刚从一具僵硬尸体上解下来的旧绷带,凝固的深褐色血迹在灰白布面上结成硬痂。他刚刚掩埋了小张,一个三天前大腿被保安团的“花机关”撕开、最终在寒冷和饥饿的双重折磨下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年轻战士。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收这些绷带。每一寸污秽的布条,在眼下这绝境里,都关乎着下一个可能垂危的生命。
一阵猛烈的咳嗽撕心裂肺地冲上来,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扶住一棵冰冷的树干。肋下那道被保安团刺刀挑开的旧伤疤,在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里都重新裂开般锐痛,提醒着他自己也不过是这片巨大伤病阴影里挣扎的一员。他憋着气,强忍着不让那撕扯肺腑的咳嗽声惊动四周死寂的山林,直到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喉咙深处弥漫开。他狠狠咽了下去,用袖子胡乱抹掉嘴角渗出的涎水,还有眼角因剧痛而渗出的生理性泪水。
终于,他看到了前方密林深处那个极隐秘的入口——几块风化得厉害的巨岩夹着一道缝隙,被厚密的藤蔓和枯死的灌木巧妙地遮挡着。这是他们赖以存身的山洞。他侧着身挤进去,一股更加浓烈、混浊的气味立刻将他淹没:那是上百个溃烂伤口散发出的、带有绝望甜腥的腐臭味;是长久无法清洗的身体散发的汗馊和污垢味;是堆在洞穴深处角落里人体排泄物的恶臭;还有劣质烟草燃烧后的焦糊味——一切在寒冷的、几乎不流通的空气里酝酿、发酵,结成了凝滞的、令人窒息的一团。渗水的洞顶冰凉的水滴,时不时落在岩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单调的“滴答”声,如同丧钟缓慢敲打,更衬得洞中气息死寂沉沉。
洞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几处靠近狭小洞口的地方,透进些许惨淡的天光,勉强勾勒出洞内模糊而令人心悸的轮廓。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蜷缩着人。呻吟声是这里最“活跃”的背景音,低沉、断续、压抑,从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像一张无形的、痛苦编织的网,缠绕着每一个尚存意识的人。那些因长久缺乏食物而凹陷下去的面颊,在昏暗中更像是骷髅的投影。
几个负责照料的轻伤员,在微弱的光线下忙碌着。他们的动作因为疲惫和寒冷而僵硬、迟缓。一个战士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豁了口的小刀,刮掉另一个伤兵小腿伤口上覆盖的、已经变成黑绿色的厚厚脓痂。每一次下刀,伤者瘦弱的身体都猛地一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压抑的呜咽。另一个角落里,一个战士端着半片碎裂的瓦盆,里面是浑浊的温水,正试图喂给一个昏迷的伤员。那伤员毫无反应,水大部分顺着嘴角流到了肮脏的衣领上。更远处,一个伤员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蜷缩得像只煮熟的虾米,咳声在洞里沉闷地回荡,然后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更加死寂的沉默。
林延年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这片被地狱阴影笼罩的区域,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队长雷火青。最后,在靠近洞壁一个稍微干燥点的角落找到了他。雷火青背靠着冰冷的岩石坐着,一条腿僵直地伸在外面。那是一条被子弹打穿了膝盖骨的腿,虽然用削尖的木片和藤条勉强固定着,但伤处肿胀得异常明显,裹在上面的破布绷带早已被渗出的脓血浸透、结块、变硬,紧绷绷地箍在肿得像发面馒头似的肢体上,颜色是触目惊心的深褐色。
林延年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卷珍贵的旧绷带。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就想触碰雷火青那条肿胀得发亮的腿。
“别动它!”雷火青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痛苦造成的短促。他猛地睁开疲累的眼皮,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钢铁般的意志。他额头上沁满了细密的冷汗,在黯淡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那瞬间从腿部传来的剧痛,“能动弹的,还有几个?”
“能动弹的轻伤员,”林延年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加上你我,只剩下十四个了。”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队长,药……一点都没了。连给伤口换洗的盐水和酒都没了。刚才…小张没了。” “没了”这个词轻飘飘地从他唇边滑出,却在冰冷的洞里砸出沉重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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