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坝贴出布告那天,武所城像一锅将沸未沸的米汤,空气滞重得能拧出水来。布告是县苏维埃李主席亲自带人刷上去的,半人高的土墙瞬间被那抹新鲜的朱砂红点燃了:“为增强工农体魄,粉碎反动派围剿,兹定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五日于南门坝广场,举行全县赤色体育运动大会!工农商学,踊跃报名!”
布告前挤满了人。长衫的、短褂的、头上包着褪色蓝布巾的、腰里别着旱烟杆的,一张张被山风和贫瘠揉搓得沟壑纵横的脸,被那红纸黑字映得有些陌生,有些光亮。几个赤卫队员挎着梭镖,在人群外围警惕地扫视着,风掠过他们褪色的灰布军帽檐。远处,西门城楼那半塌的墙垛子上,不知何时被人用石灰歪歪扭扭刷上六个触目惊心的大字:“赤匪末日快到!”
“运动会?”人群后头,济仁堂的学徒佛生踮着脚尖,瘦得像根三月里抽条的嫩竹竿,眼睛却亮得惊人,他费力地扭头问身边的老者,“先生,啥是‘运动会’?”
傅鉴飞没立刻答话。他一身半旧的灰布长衫浆洗得干净硬挺,下摆沾着几点深褐色的药渍,像岁月沉淀的徽记。他微微仰着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布告上“粉碎反动派围剿”那七个墨汁淋漓的大字上,又越过布告,投向远方铁灰色的、连绵起伏的山脊线。那里,盘踞着令人不安的消息——白军的调动,像山雨欲来前躁动的蚁群。
“就是跑跑跳跳,比试身手的场子。”傅鉴飞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医者特有的沉稳,“强健筋骨,同场较技,古已有之。”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一枚油润的旧玉牌,那是他家传的行医凭证,温凉的触感似乎能定住心神,“只是这‘赤色’二字……”他话没说完,目光扫过布告下方落款的鲜红印章——“武平县苏维埃政府”。
“哼!”一声冷哼从身后响起,带着旧日官场的腔调,像块冷硬的石头投进人群的低语里。朱师爷来了。他穿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依旧一丝不苟的深蓝宁绸长衫,脑后半截花白干枯的小辫子细细地缠着根褪色的红丝线,步履迟滞却竭力维持着旧日的体统。他瞥了一眼布告,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既有不屑,又混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他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随着冷哼微微颤动:“傅老弟,听见没?世道真变了天了!踩高跷、跑旱船、耍大刀,乡野俚俗的玩意儿,也配登这大雅之堂?还要冠上‘赤色’之名?荒唐!有辱斯文!”他枯瘦的手指捻着稀疏的胡须,眼神瞟向远处那刺目的石灰标语,声音压得更低,“白纸黑字写在那墙头上呢,这才叫正理儿。”
傅鉴飞收回目光,看向这位相识半生、如今又是儿女亲家的老友,眼神平静:“朱兄,斯文自然要讲。可眼下这年月,你看这满大街的人,面黄肌瘦者十有七八。孩子像豆芽,风吹就倒;青壮年劳力,稍一劳作就气喘如牛。这身子骨,怎么扛得住这乱世风雨,怎么下田,怎么养家?强健体魄,总归不是坏事。至于名目……”他轻轻摇头,话里带着医家的通透,“药能救人,何须计较药罐子上贴的是‘仁术济世’还是‘苏维埃万岁’?”
朱师爷被他这比喻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喉间又习惯性地发出那种含糊不清的“咕哝”声,像是老旧的木门在风中呻吟。他甩了甩袖子,那点残余的官威在傅鉴飞坦然的注视下显得愈发干瘪,转身便朝自家那条逼仄幽深的老巷子踱去,脊背似乎又佝偻了几分。
佛生却没理会师爷的离去,他整个心神都被布告吸住了,踮着脚,又往前挤了挤,嘴里反复念叨着布告上那几个最让他热血沸腾的字眼:“赤卫队武装竞走……青年组翻越障碍……还有为救护队招有识之人的名额呢……”少年的眼睛亮得如同淬了火,直勾勾盯着布告上“救护队”三个字,仿佛那就是他混乱世界里骤然亮起的一盏灯。
“先生!我要去!”佛生猛地扭回头,一把抓住傅鉴飞洗得发硬的灰布长衫袖子,力气大得让傅鉴飞都微微趔趄了一下,“我报名救护队!我认得草药!会搓艾条!还会给您打下手包扎!”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带着破音的嘶哑,在人群的低语中显得格外清晰。
傅鉴飞低头看着徒弟那张因急切而涨红的脸,沾着草屑和药尘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眼中燃烧着一种他许久未见的光彩——那是年轻生命对参与、对认同最本能的渴求,是一种被时代洪流裹挟着也要奋力抓住点什么的本能力量。这光芒,冲淡了远处白匪标语带来的阴霾,也暂时压过了朱师爷那声沉疴般的叹息。
他沉默片刻,抬手,用那带着苦艾、甘草和岁月摩挲印痕的指关节,轻轻拂去佛生额角的一点灰尘。“好。”一个字,短促,却落地生根。
药铺后院的傍晚,总是被草药的馥郁和世事的烦扰充塞。空气里浮动着陈艾的暖香、黄连的清苦、还有不知名草药根茎被晒透后散发的土腥气。四四方方的天井被夕阳染成一片柔和的橘红,墙根下几个大竹匾里摊晒着刚切好的甘草片、黄澄澄的陈皮丝,以及颜色黯淡的干田七。佛生蹲在角落一个小炭炉旁,小心翼翼地用瓦罐熬着给赤卫队伤员预备的金创药膏,药气辛辣,混杂着麻油被熬炼熟透的独特气息,袅袅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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