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早将彻骨的寒意,湘湖坳这条狭长的谷地,蜷缩在肃杀的山影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湘湖乡苏维埃那栋灰黄色的百年土楼——承启楼,此刻便成了这死寂盆地唯一的心脏,在寒风中沉重而倔强地搏动。它庞大的环形身躯倚着一道平缓的山坡矗立,厚重的夯土墙在铅灰天幕下更显沉郁巍然,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拱卫着里面最后一点微弱的星火。土墙高处,几处醒目的焦黑疮疤,是去年白军流窜时留下的火铳灼痕,无声地诉说着血与火的记忆。
楼内狭长的环形跑马廊上,脚步声杂乱而压抑。游击队长张世海正领着几个精干的后生仔,挨个检查着墙根下堆积的防御物事。他的旧军装洗得发白,肘部磨破了洞,露出里面更旧的棉絮,肩膀却依旧挺得笔直。他粗糙的手指在那几根粗砺冰冷的土炮炮管上沉重地划过——这是村里最后的铁匠,用几块祖传的铁犁铧,加上祠堂拆下的铁门环,耗尽心血才浇铸出来。“老根叔,”张世海的声音嘶哑,带着过度操劳的疲惫,“炮子,还有几发?”
被喊作老根叔的是个头发花白、背脊已然佝偻的老赤卫队员,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用一小块麂皮擦拭着一枚锈迹斑斑的炮弹。他抬起头,皱纹深刻的脸上勉强挤出一点笑意:“队长,六发整的,还有…还有三发药不太满的,凑合着能响。” 浑浊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些用背篓盛着的、少得可怜的黑火药和碎生铁块,那点笑意又倏地隐去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忧虑。
“省着点,省着点用啊…” 一旁蹲着清点土制炸药包的文书老魏,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忧心忡忡地补充道。他脚边,几个粗陶罐里塞满了黑火药、碎铁锅片和硫磺,外面草草糊着泥巴,引信是几股搓得粗细不一的麻绳。这些“土地雷”,便是他们对抗正规军械的最后依仗。
一阵穿堂风从廊下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浮尘,也送来了楼下天井里压抑的声响。几十个蜷缩在廊檐下避风的妇女、老人和孩子,裹着单薄破旧的棉絮,挤在一起取暖。呻吟声低得像蚊蚋,是对伤病疼痛的隐忍,还是对寒冷与未知恐惧的呜咽?几只残破的粗瓷碗搁在冰冷的地上,里面盛着一点浑浊的水,水面浮着几片可怜巴巴、被煮得发黑的不知名草叶。一个约莫七八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女崽,把头埋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怀里,小手紧紧揪着老妪褴褛的衣襟,身体不住地哆嗦。老妪枯槁的手一遍遍抚过她的头顶,浑浊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土楼中央巨大的方形天井上空那一小方灰暗的天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临时设在祠堂香案后的伤号铺位传来,带着撕裂粘稠痰液的刺耳声音。乡苏主席老钟挣扎着想坐起来,蜡黄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他才三十出头,长期的辛劳和营养不良却让他形销骨立,眼窝深陷。张世海几步抢过去,按住他瘦削的肩膀:“老钟,躺着!别动气!”
老钟喘息着,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滴在破旧的被褥上。他艰难地抬起眼,环视着周围几张同样疲惫而忧虑的脸,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世海…老根叔…都…都警醒些…这天色不对…太静了…静得…静得瘆人…” 他喘息着,目光投向土楼厚重的大门方向,那里,几根粗壮的门杠死死地顶住门板。“风声…鸟雀…都没个动静…怕是…怕是…”
话音未落,一声尖锐、凄厉、带着非人惊恐的嘶喊,如同淬毒的冰锥,猛然刺破了土楼内压抑的死寂,从高处的了望口炸裂开来!
“来了!——来了啊——!好多人!山那边!漫山遍野!”
空气在瞬间凝固了。廊下所有的呻吟、低语、咳嗽,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猛然扼断。下一秒,死寂被彻底撕裂,巨大的恐慌如同无形的浪潮,轰然席卷了整个土楼!妇女们失声尖叫,孩子们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男人低沉的怒吼和武器的碰撞声杂乱地响起,汇成一片末日降临般的巨大喧嚣!
张世海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只剩下一片铁青。他和老根叔几乎同时像被火燎了尾巴的豹子,猛地冲向通往顶层环形跑马廊的狭窄楼梯!“老根叔!带人守好大门!老魏!稳住下面!” 他的吼声在骤然爆发的混乱中依然清晰,带着一种刀锋劈开空气的决绝。
沉重的木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张世海三步并作两步冲上顶层,疾风夹着冰冷的雪霰劈头盖脸打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皮肤上。他扑到朝北的了望口前,一把推开趴在垛口上、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的哨兵阿旺。凛冽寒风夹杂着雪霰刮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但眼前的景象,依旧让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
承启楼兀立在山坡上,视野极为开阔。此刻,在目力所及的北方,那片连接隘口的、本该覆盖着稀疏灌丛和冻土的缓坡地带,彻底变了颜色!像一片迅速蔓延、污浊肮脏、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巨大苔藓。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深灰、土黄、藏蓝的杂色军装与本地民团惯穿的黑色短打服混杂在一起,如同一股由污秽人潮汇成的浊流,沿着几条主要的山道和沟壑,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毁灭性的压迫感,缓慢而坚定地向着湘湖坳、向着这座孤零零的土楼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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