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爬得老高,把济仁堂后院天井铺着的青石板晒得滚烫。药铺前堂隐约传来伙计低低的唱药名和拨拉算盘的声响,被蝉鸣盖过了大半。傅鉴飞换了一身稍新些的细布长衫,端坐在堂屋那张磨得油光水滑的硬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只青花盖碗茶盏,杯沿袅袅飘起一缕水汽,却久久不见他呷上一口,眉头锁着,像是拢着满腹心事。林蕴芝在边上坐着也不搭话。
媒婆坐在他对面的小竹凳上,身子微微前倾,说得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出来:“傅先生,林妹妹,您俩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她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劲头,“我这张脸皮,在十里八乡的姑娘堆里那也是敲得响锣的!李家那大妹子,嘿,不是我说,方圆几十里打着灯笼也难寻!”
她用那双骨节突出、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灶灰的手比划着:“模样?那是一等一的周正!眉眼开阔,鼻梁挺直,一看就是旺夫益子的福相!身量?骨架虽不大,可结实着呢!您猜怎么着?我亲眼瞧见她在溪边洗一大家子的衣裳,那木槌砸在青石板上,砰砰的,有劲着呢!屁股也圆溜,保准能给您傅家早早开枝散叶!”
傅鉴飞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温热的茶盏上摩挲着,目光落在堂屋门口悬挂的那幅陈旧的《松鹤延年》中堂画上,似乎想穿透那层泛黄的宣纸,看清一个虚无的未来。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被时局揉搓后的倦怠:“模样身量,都还在其次。要紧的是性子……要沉得住气,要能熬得住苦日子。这年头……”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后半截话,但那层忧虑如同无形的阴翳,笼罩着他清癯的脸颊,“善承那孩子……你也知晓,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娶个媳妇进门,不求伶俐能说会道,只求能安生守着灶台,和他一起把豆腐坊那份工稳稳当当地做下去,别在兵荒马乱里再生出旁的枝节,就是万福了。”
“哎哟喂,我的傅先生!”媒婆一拍大腿,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您这担心可真就是多余!那姑娘,性子好得没话说!温顺得跟只小绵羊似的!见了生人就脸红,半天挤不出一句话,这可不正合了善承那孩子的脾性?针线女红也是一把好手,绣出来的荷花,能引得蝴蝶往上扑……”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仿佛亲眼见过蝴蝶扑在绣绷上,“李家更是厚道人,您开的那个数……”她压低声音,凑近了些,伸出几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人家二话不说就点头应了!只盼着姑娘能早些有个稳当的依靠。这年月,能寻到善承这样有实在手艺又本分的好后生,那是烧了高香啦!”
傅鉴飞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几滴滚烫的茶水溅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似乎毫无察觉。那点灼痛微不足道,远比不上心头那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忧虑。
药柜深处透来的陈年药香闻着有些发闷。他闭上眼,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日前深夜的情景——急促的敲门声惊破寂静,他打开后角门,两个陌生而精悍的年轻人架着一个昏迷不醒、脸色惨白如纸的伤者挤了进来。那人肩头一个汩汩冒血、散发着火药焦糊味的窟窿触目惊心。“傅先生,救命……”年轻人声音嘶哑,带着不容推拒的恳求与隐秘的急切。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正是前些日子在城门附近分发传单、被几个团丁追得跳了水沟的那个瘦削后生。这伤……是枪伤。
济仁堂后堂弥漫的止血草和烈酒气味似乎又钻进了鼻腔。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重新聚焦在媒婆那张唾沫横飞的脸上。儿子成家……成了家,人就定了根。善承有了牵绊,或许就能安安分分守着豆腐坊和药铺。万一……济仁堂真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好歹傅家的香火,还能在隔壁的豆腐坊里续下去。这念头带着一丝冰冷的、近乎悲壮的意味。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那叹息沉重得如同堂屋角落里那尊铜香炉里落下的香灰。他终于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也不喝,只对着媒婆,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极小,却仿佛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
“那就……劳烦三婶了。”
媒婆脸上的皱纹瞬间绽开,如同枯木逢春:“哎!包在我身上!您就擎等着新媳妇进门吧!”
豆腐坊的空气,仿佛永远被豆腥气和水汽彻底浸透。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陶瓮静静蹲着,瓮口用厚厚的粗麻布和几层油纸封得密不透风。傅善承蹲在瓮前,小心翼翼地掀开封口的一角。一股极其复杂浓烈的气味瞬间冲了出来——那是发酵到极致后,豆蛋白分解混合着酸浆、陈年稻草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菌丝蓬勃生长的味道,浓烈得几乎具象化,霸道地挤开了作坊里常年弥漫的普通豆腥气。
“啧!”旁边帮工的老王头立刻皱着鼻子,嫌弃地别开脸,瓮声瓮气地嘟囔,“善承,你这鼓捣的啥玩意儿?臭烘烘的,比咱乡下沤肥的坑还窜鼻子!这玩意儿能吃?别把客人熏跑喽!”他挥着蒲扇般的手,试图驱散那股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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