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漆剥落的城门楼子顶上,那面小小的红旗在黎明的风里艰难地打着卷,颜色褪得厉害,边缘也破败不堪。武所县城狭窄的青石板街面还浸在浓重的湿雾里,尚未被白日的人声马蹄踏碎。济仁堂那厚重的黑漆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傅鉴飞的身影出现在门洞的昏暗中。他身材清瘦,如一枚挺直在风里的老竹,身着半旧的长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留着旧时读书人的一丝讲究。他手中握着一把用秃了边角的竹扫帚,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门楣上那块乌沉沉的楠木匾额,上面“济仁堂”三个漆金楷书,是早年间县里告老还乡的举人老爷亲笔所题,如今字口的金漆已黯淡剥落,透出一种与时局格格不入的沉静。
他的视线落在门前石阶上,眉头习惯性地蹙起。那里又散落了些刺眼的新纸片,几张红的,几张白的,边角沾着夜露的湿痕。傅鉴飞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那些湿漉漉、沉甸甸的纸屑扫进墙角用于收集药渣的簸箕里。灰尘混着水汽被搅动起来,在清冷的晨光中弥漫开一股特有的土腥味和劣质油墨的刺鼻气息。
远处,一声悠长而单调的骡马嘶鸣划破寂静,紧接着是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咯吱——咯吱——”声,从街尾雾气最浓处传来,像是某种沉重的碾子,固执地、规律地转动着。
傅鉴飞微微侧耳,辨清了那声音的来源,脸上紧绷的线条奇异地柔和了一丝。那是他城西头的豆腐坊,那盘沉重的石磨又开始了一天的滚动。这声音,在这朝不保夕、旗帜晨昏易色的年月里,竟成了某种怪异的、令人心安的定数。
豆腐坊里,水雾蒸腾,白茫茫一片。巨大的铁锅悬在土灶上,灶膛的火舌舔着锅底,锅里的豆浆猛烈翻滚着,咕嘟咕嘟地冒着雪白的泡沫,豆腥气浓得化不开,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傅善承站在锅边,赤着上身,只穿着一件被豆浆浸得发硬发亮的粗布坎肩,露出一双与他身形不太相衬的、肌肉虬结的胳膊。灶火的炽光在他年轻而沉默的脸上跳跃,汗水顺着宽阔的额头、鬓角,汇成细流,蜿蜒淌过他木讷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最后在下巴尖汇聚,滴落在滚烫的灶台上,“嗤”的一声响,腾起一小股转瞬即逝的白气。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锅里豆浆翻滚的漩涡。锅边放着几口盛满清冽地下水的木桶,他舀起一瓢冰凉的水,手腕悬在半空,如同老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最松懈的瞬间。当豆浆翻滚的势头达到某个微妙顶点,眼看那泡沫就要失控地涌出锅沿,他手腕猛地一抖,瓢中的冷水如一线银丝,精准无比地泼入锅中心。那汹涌的泡沫如同被点中了命门,骤然偃旗息鼓地平息下去。这“点冷”的时机,毫厘之差,便能决定一锅豆腐的老嫩成败。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目光专注而平静,仿佛周遭弥漫的豆腥水气和灶火的灼热都不存在。
“善承!酸浆!快!”灶台另一头,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矮壮的老头猛地直起腰,嘶哑地吼道,他是豆腐坊的掌舵人,朱师傅。
他面前的大木桶里,半凝固的豆腐脑在黄褐色的酸浆水中轻轻颤动着。这个酸浆是往年留下来的,或者用白醋替代,作为凝固剂。和石膏或卤水点制类似,但是依靠酸浆中的乳酸菌促成蛋白质凝结,成品无化学添加剂,口感柔嫩且豆香浓郁。
傅善承闻声,立刻放下水瓢,两步跨到酸浆缸前。他用葫芦瓢舀起浓稠的酸浆水,那液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琥珀的颜色,散发出浓烈而独特的咸涩气息。他端着瓢,快步走到木桶边,蹲下身,瓢口微微倾斜,手腕稳定异常,一道琥珀色的细流便无声无息地注入桶中豆浆的表面。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豆浆与酸浆接触的地方,那原本混沌的液体,如同被无形的笔触点化,边缘瞬间凝结出极其细密、均匀的絮状物,如同初雪降临湖面,一层层、一片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深处静静沉淀下去。
朱师傅紧张地搓着粗糙的手,伸着头凑近看:“中不中?会不会老了?”
傅善承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偏着头,耳朵似乎捕捉着豆浆内部那无声的凝结之歌。时间在酸浆水的滴落和他专注的倾听中凝固。过了片刻,他果断地将葫芦瓢一收,站起身,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好了。”声音低沉,像两块石头轻轻磕碰了一下。
朱师傅狐疑地用一根长长的竹片在桶里搅了两下,挑起一点凝结物,凑到眼前费力地看。那凝块细嫩均匀,呈现出一种完美的、令人心安的洁白。他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长长吁了一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意:“嘿,你这娃子……眼睛毒,手也稳。”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傅善承石头般结实的后背,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欣慰和一丝被后辈超越的微涩,“比我当年……强。心细,是真细!”
傅善承被拍得身体晃了晃,没有躲避,也没有笑,只是抬起胳膊,用粗布坎肩抹了一把脸上流得更急的汗水,又默默地走到大水缸边,提起沉重的木桶,将雪白滚烫的豆花倒入宽大的、铺着细密白棉布的方形木框里。氤氲的白汽迅速包裹了他汗水淋漓的上身,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与这个乱世格格不入的专注和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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