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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纸下方,还附着一张折叠得很小的、质地略为细腻些的纸片。傅鉴飞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将它展开。纸片上没有字,只有两个小小的、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襁褓婴儿的轮廓。一个稍大些,圆头圆脑,线条简单却透着一股憨实的生气;另一个更小,蜷缩着,依稀可见细弱的眉眼。墨迹很淡,画得也稚拙,显然是匆匆而就。但在那简单的线条里,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毫无保留的稚嫩与依赖,却如同初生的嫩芽,猝不及防地穿透纸背,猛地刺中了傅鉴飞的心房。
去岁冬月初九,今岁八月初三……他下意识地掐指推算着。一个刚满周岁不久,另一个才三四个月大……正是最需要呵护的时候。两个小小的生命,远在千里之外湿热的广州城,他们的父亲在军需处营营役役,他们的母亲……那个身份尴尬的周怀音,她该是如何惶恐无助地带着这双稚儿,在那全然陌生的地方挣扎求生?没有名分,没有家族的认可,任何一点风雨,都可能将她们彻底倾覆。纵然儿子信中说“衣食尚可周全”,可那份周全里,浸透了多少辛酸和不安?
“稚子无辜……” 傅鉴飞嘴里苦涩地咀嚼着这四个字。是啊,他们有什么错?错的是他们的父亲一时情热,不顾礼法;错的是这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世道!难道因为大人的错处,就要让这两个刚刚降世的小生命,连一个正经的名字,一个可以写入族谱、堂堂正正立于世间的身份都得不到吗?
一股温热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变得滚烫湿润。他慌忙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汹涌的情绪死死压了下去。他不能在这药堂里失态。
诊案上,一方端砚里还余着些残墨,已然半干。他拿起旁边小铜壶里的温水,滴了几滴进去,取过一段松烟墨块,手腕沉稳地、一圈圈研磨起来。石砚温润,墨块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而均匀的沙沙声。墨汁渐渐晕开,由深黑转为浓重的乌亮。这熟悉的动作,带着某种近乎禅定的节奏,稍稍安抚了他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他拉开诊案右手边的一个小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裁好的红纸、新笔和几枚压纸的黄铜小兽镇纸。每逢年节或添丁之喜,有交情的街坊上门求个吉利的名字,他便在这红纸上写下。他抽出一张方正挺括的双红纸,铺展在光洁的案面上。笔是常用的狼毫小楷,笔尖在墨池中饱蘸了浓黑的墨汁。
提笔悬腕,笔锋点在朱砂般艳红的纸面上。该给他们取什么名字?这名字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个符号,更是一个孩子一生的起点,是他傅家血脉的延续,也是他这个祖父在鞭长莫及的无奈中,所能给予的、最郑重也最沉重的一份承认。
他凝神细思,笔尖悬在红纸上方,久久未能落下。堂中寂静,只有火盆里炭块轻微的毕剥声,和墨块在砚台里持续研磨的沙沙细响,像时光流淌的声音。窗外的天色愈发昏暗,雪似乎下得更密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悬着的笔尖终于动了。笔走中锋,沉稳而有力,没有丝毫犹豫。一撇一捺,带着一种近乎决断的郑重:
敬邦、敬仪
敬邦,意为“敬怀家国,矢志兴邦”。有长辈对子孙最深刻的期许:心怀敬畏,担当重任。寓意男孩将来能成为以振兴国家为己任的栋梁之才,有格局,有担当,恪守道义,不负时代。
敬仪,意为“敬守礼法,仪态万方”。“礼”是维系文明与尊严的根基。寓意女孩内心保有对传统美德与风骨的敬畏,外在展现出从容典雅的大家风范,于乱世中守护内心的秩序与安宁,端庄坚韧,兰心蕙质。
墨迹浓黑,在鲜艳的红纸上格外醒目。敬、邦、敬、仪,四个字,笔画端庄舒展,隐隐透着祖父的期许与沉甸甸的力量。
最后一笔落下,傅鉴飞缓缓搁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憋闷的郁结并未完全消散,但似乎随着这两个名字的书写,将一部分难以言说的重压,倾注到了这方小小的红纸之上。他凝视着那两个名字,目光复杂而悠远,仿佛能穿透这昏暗的药堂、厚重的风雪和千山万水,看到南国那间简陋的寓所里,两个懵懂无知的婴孩。一种巨大的苍凉和一种同样巨大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柔情,交织缠绕,几乎将他吞没。
林蕴芝从后院听到动静,走到前堂,得知是善涛来信。又退了回去。叫上钟嘉桐,继续整理药材。
就在这时,药铺前面虚掩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裹着厚厚棉袍、撑着桐油纸伞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伞被收起,露出一张年轻女子清秀却带着愁绪的脸庞,是傅鉴飞的小女,嫁到对街面、闻讯匆匆赶来的傅善云。
“爹!”傅善云一眼就看到了诊案上那封摊开的信和那张写着名字的红纸,也看到了父亲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沉痛。她快步走到诊案前,声音带着急切和喘息,显然是顶着风雪一路赶来,脸颊冻得通红,“我刚从婆家回来,一进城就……就听见些不三不四的话!”她顿了顿,看着父亲愈发沉凝的脸色,声音低了下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三哥他……信上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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