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鉴飞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封厚实的家书,轻轻推到女儿面前。傅善云拿起信,急切地读了起来。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那些字句,眉头紧紧蹙起,当读到“怀音诞下一子……复添一女”以及“权宜之计”时,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看到最后那请求赐名的段落,她的目光在“稚子无辜”几个字上停留了许久,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读完,她默默放下信纸,目光落到旁边那张写着名字的红纸上。
“敬邦......敬仪……”她低声念道,抬起头,眼中已蓄满了泪水,“爹,这名字……取得好!”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三哥这事……是做得糊涂,太糊涂了!”她的话里带着对兄长的不满,但更多的是一种痛惜,“可那两个孩子……我们傅家的骨血啊!总不能……总不能让他们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生下来就矮人一头!”
她向前一步,拉住父亲粗糙的大手,那手上的冻疮旧痕触目惊心。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新式学堂里熏染过的、与这小城多数妇人不同的急切和倔强:“爹,现在都民国二十一年了!外头乱成什么样了?报纸上天天都在喊‘自由’、‘破除旧礼教’!广州那地方,听说比省城还要开化得多!三哥和怀音姐……他们虽没办礼,可到底是一心一意守着过日子的,孩子都有了俩!这跟明媒正娶,除了少张婚书,又有多大区别?总比那些娶了七八房、天天打骂小老婆的强吧?”
傅善云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下意识地跺了一下脚。她穿着厚棉鞋,但这一跺,依然能让人想起她少女时那双在母亲坚持下缠过、最终又因父亲不忍和时代风气而半途放开的“改良脚”。这双脚,是她半生挣扎在新旧夹缝中的烙印。“外头那些嚼舌根的,她们懂什么?她们就巴不得别人家出点事,好显出她们自家的太平!爹,您可不能由着那些闲话往心里去!三哥有他的难处,怀音姐……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跟着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生了两个孩子,她容易吗?您写了名字,就是认了他们!这才是顶顶要紧的!”
女儿的话语,像一阵强风,吹乱了傅鉴飞本就纷繁的心绪。那些“民国”、“自由”、“破除旧礼教”的字眼,在他听来仍是那样陌生而喧嚣,远不如药柜上“君臣佐使”的标签来得清晰可信。她说的那些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几分?这世道确乎是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要跨过他心中那道经营了几十年、关乎家族体统和为人根本的藩篱,又是另一回事。
他看着女儿因激动和寒冷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带着时代印记的脚,再想到远在广州那对无名无分的母子三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疲惫感,如同沉沉的暮霭,兜头盖脸地笼罩下来。济仁堂几十年的名声,是他一帖药、一帖药,靠着本事和良心积攒下来的。这名声像一件华美的锦袍,缀满了“方正”、“清誉”的暗纹,如今这件锦袍上,被自己的儿子生生撕开了一道刺目的口子。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拂去女儿肩头沾染的几片未化的雪花,动作迟缓而沉重。那雪花一触到他指尖的温度,便瞬间消融了,只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湿痕。
“善云啊……”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你三哥当年走的时候,说过一句话,‘男儿当死于边野,何须马革裹尸还’……这话,爹记到今天。”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药堂幽暗的深处,仿佛穿透了时空,“可如今呢?仗还在打,人……离那‘边野’却越来越远了。他倒是在那‘后方’,把日子过得……”后面的话哽在喉头,最终化作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消融在炭火微弱的毕剥声里。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有对儿子壮志未酬的失落,有对他选择“苟安”的不解和隐隐的痛心,更有对他抛却伦常、置家族名声于不顾的深深失望。
傅善云听着父亲这沉痛的话语,看着他瞬间又苍老了几分的面容,满腔想为三哥辩解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喉咙口,只剩下无声的酸楚。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也只得跟着沉默下来。药堂里一时只剩下窗外风雪的呜咽和炭火的低吟。
终于,傅鉴飞的目光重新落回诊案上那张鲜艳的红纸。“敬邦”“敬仪“两个名字,在昏暗中依然清晰。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极轻、极缓地,用指尖拂过那两个名字。墨迹未干透,指尖传来微凉的湿润感。
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他没有提笔再写下任何回信的话语——那些责备、质问、训诫,抑或是无奈的叮嘱,在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着孙儿孙女名字的红纸,对折了两下,然后拉开诊案下那个存放紫檀算盘的抽屉。
算盘静静躺在那里,乌木的珠子沉甸甸,泛着幽光。他将那张小小的红纸,轻轻放在算盘旁那深紫色的绒布衬垫上。红与紫,形成一种突兀又刺目的对比。就让它暂时留在这里,留在这个承载着济仁堂几十年账目出入、象征着家族营生根本的地方。这是一份承认,一份来自祖父的、沉甸甸的血脉连接,也是一份无法宣之于口的妥协——对时局的妥协,对儿子选择的妥协,更是对眼前这无可奈何现实的妥协。
他轻轻合上了抽屉,将那一点殷红,锁进了幽暗之中。
“佛生,”傅鉴飞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只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把门板都下了吧。天快黑了,不会再有病人来了。”
他站起身,走到药堂门口。佛生依言,将刚才虚掩的那扇门板也卸了下来。门洞大开,外面肆虐的风雪景象扑面而来。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雪花密集如织,沉甸甸地不断砸落,覆盖了青石板路,压弯了老树枝头。街面上早已没了行人,两侧低矮的铺面都紧紧关着门,只有几盏昏暗的油灯在门缝里透出点点微弱的光,如同在暴风雪中艰难睁开的困倦的眼睛。远处层叠的、黑黢黢的山峦轮廓在纷飞的雪幕中若隐若现,更添几分压抑和苍茫。
寒风裹挟着雪片,刀子般刮在脸上,冰冷刺骨。傅鉴飞站在门槛内,没有立刻退回去。他出神地望着这片被风雪封锁的天地,望着这条被大雪掩埋的、通向山外也通向不可知远方的路。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接那冰冷的雪,而是用力地、缓慢地,搓了搓自己僵硬冰冷的脸颊。指尖触到眼角,那里似乎有一点残留的湿润,早已被寒风吹干了。
“关了吧。”他最后说了一句,声音散在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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